沂王心中已经有了解决宋天道的法子,此时正满心欢喜的要回王府排兵布阵,可他刚走出前院,就见一个丫鬟朝他恭敬地打了个千儿,笑道:“王爷,我们梅小姐有请。”
    沂王微怔。
    这梅荨向来深居简出,除了偶尔去沁春园找找舞青霓之外,基本谁也不见,京城不知有多少倾慕者被她拒之门外,沂王也着实不想去碰这枚钉子,所以自梅荨答允归顺他以后,他就没有再去找梅荨了,毕竟他也不懂品琴,万一穿了帮,惹怒了她反而不好。
    现在梅荨竟然主动请他,他心中也确实贪慕梅荨美色,便如中大彩般欣喜地去了。
    梅荨坐在石凳上,见他从月洞门中进来,旋即起身施礼。
    “无需如此多礼”,沂王忙上前虚扶一把,笑容诚挚亲和,眼中却闪出几许邪意,许是因为这次是梅荨主动邀请,他才没有如从前那般敛衽的太紧,“我在江南的时候,听说你大病了一场,我心中着实牵挂,不知如今可大安了?”
    梅荨客气地笑道:“已经痊愈了,多谢王爷记挂。”
    沂王展眼环顾了一下四周,赞笑道:“这兰梅之院,方真正配得上先生你的气质,高洁幽雅,风骨铮铮,本王也有一处园子,环境雅致,你要是在这里住腻了,随时可以搬到那里去,想住多久便住多久。”
    对于襄助他的臣下,沂王向来是毫不吝啬的,何况,梅荨还是个软香温玉。
    “王爷美意我心领了,只是我身子虚弱,适应一个新的环境需要很长的时间”,梅荨唇角上扬,略有深意,“不过要是换个园子,以后见王爷也更便宜。”
    沂王怔忡了一下,脑子里迅速地转了几圈,也没有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他略笑道:“不知先生的意思是……”
    梅荨没有正面回答,她转了个弯,辞气笃定自然:“宋天道王爷打算怎么解决呢?”
    “这……”沂王哑然。
    梅家在朝中有许多耳目,这宗事就算她知晓也并不稀奇,反正她已经是自己人了,告诉她也无妨:“宋天道确实在本王府上,他虽然杀死了许多官员,却也是惩奸除恶,再者,他与本王也有些交情,所以我就收留了他,没想到他却是杀了济宁侯,把篓子捅大了才逃到我这里来避难,把一堆的麻烦甩给了我。”
    “这宗事没人发现倒也无妨,可齐王却无意间知晓了,还告诉了皇上,王爷你打算怎么处理呢?”
    沂王踌躇片刻,定定地看了她两回,方合盘吐露:“我打算趁今晚在他的饭菜里下些蒙汗药,将他迷倒后,再动手把他解决掉,之后就通知五军都督府来收尸,如此一来,本王擒住了宋天道,在父皇面前又是大功一件。”
    虽说兵不厌诈,可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对付一个江湖豪杰,而且还是对他的救命恩人下手,就显得有些卑劣了。
    梅荨没有掩饰她眼中的鄙夷,紧盯着他看了良久,直到看的他有些不自在了,方道:“亏得王爷你从小饱读诗书,古人说‘半部《论语》便可治天下’,你装了满腹的孔子孟子《贞观政要》,怎么不明白‘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道理。”
    “这……”沂王再一次哑然,他思考半晌也没明白过来,脸上不禁有些挂不住,羞赧道:“还请先生指教。”
    “宋天道之所以投奔于你,是因为他知道你在暗中招贤纳士,而你不但要杀了他,还要告诉全天下的人,说是你沂王杀的,那以后还有人敢依附王爷你么?你这样做,不会让所有襄助你的臣子贤士寒心么?齐王知道宋天道对你有救命之恩,他就会趁此机会把这宗事散布出去,到时候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你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是你杀了宋天道这个在世关公,那皇上还会立你这个失尽天下民心的人为储君么?”
    话还没说完,沂王额上已是冷汗涔涔,他起身长揖:“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下受教了,还好梅先生及时点拨,才挽救了本王的一世前程。”
    梅荨面上仍是淡淡的:“以在下的小见,我认为王爷你还犯了一个根本性的错误,你可知道为何皇上在前太子薨逝之后,要把你们几位皇子一齐晋封为王爷。”
    大洹的祖制是嫡子封为太子后,其他皇子到了弱冠之年就可晋封为王爷,待太子登基之后,这些王爷就要离开京师迁往封地,或者是太子登基之后,再将其他兄弟晋封为王爷,迁出京师,本朝在前太子薨前,宏治并未封任何一个皇子为王爷。
    “加封我们为王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呀?”沂王不解。
    “这当中是有深意的。”
    沂王垂眸深思,半晌方道:“愿听先生的指教。”
    “我记得当初皇上下旨封王的时候,时任礼部尚书的耆儒黄羲曾上书反对,结果不但折子被皇上留中,他本人还被罢免,王爷可还记得?”
    “我记得”,沂王点首,“他是认为在太子丧期,晋封我们为王爷不可礼法。”
    “若仅仅是不合礼法,那皇上何必要罢免他呢,只要把他的折子留中或是让他致仕即可。”
    沂王搓了搓手:“当时我们也认为过了些,黄羲怎么说也是两朝元老了,不过大家都忖度是因为父皇太过悲恸了。”
    梅荨轻笑道:“是么?”
    沂王思忖道:“先生有何高见?”
    梅荨看向辽远的天空,眸中清亮:“皇上这么做就是为了要把你们放在同一条线上,既然大家都是王爷,那就不存在嫡子与庶子的差别,日后不管立谁为太子,都可以以此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皇上罢免黄羲就是为了杀一儆百,警告那些看透皇上心思的大臣要谨言慎行。荣王为了从前苏家的事,曾与皇上闹过很大的争执,他早就不受宠了,皇上就是不愿立他为太子,又不能直接无视祖制,所以才出此一招。”
    沂王打小就清楚,因为他是庶子所以才会在宫中倍受冷落,同样是皇子的太子却如众星拱月,成为所有人的焦点,他可以与皇上同辇,与皇上同案,衣裳的颜色与龙纹也是和皇上一样,而他只能遥遥窥望。
    所以太子死后,他就把矛头自然而然的对准了荣王,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这样的战略是对还是错,如今梅荨的这一番话,好像给他打开了另一扇窗,令他如梦方醒。
    “那齐王为什么没有告诉本王,他……”话还未说完,他就知道答案了。
    齐王当然不会告诉他,他们二人虽然结成同一阵营,但骨子里却是貌合神离,齐王只有趁他对付荣王的功夫,方能壮大自己,他不会笨到戳破这宗事,好让沂王调转矛头对准自己。
    沂王沉默良久,才轻启线条分明的薄唇:“那李家一定也是知道的,何以他们没有告诉过本王?”
    “王爷你虽有驾驭群臣的手腕,可姜还是老的辣,李舜在朝三十年,做了十余年的次辅,九年首辅,他要是想借一借你的手去铲除荣王,那还不是易如反掌。”
    沂王额角的阴云愈加浓厚:“铲除荣王?他跟荣王之间有私仇么?”
    “王爷怎么忘了,当年苏曾两家的案子是李舜领的三司会审,荣王肯因为这宗事与皇上翻脸,他又怎么会不记恨李舜,这么多年来荣王对李舜的冷淡我想王爷也是看在眼里的,李舜就是号准了皇上的脉,再加上荣王的态度,才会选择支持王爷你。
    再者,王爷可曾想过,若是之前他与荣王的亲事顺利结成,那李舜是会支持荣王还是会支持王爷你呢?”
    沂王面上有一抹煞气掠过:“本王还以为他李家为了支持我,真的舍得把掌上明珠送入火坑,什么替荣王设定的死局,其实根本就是他首鼠两端的借口,这样不管以后是谁登上龙位,他都可以在朝中屹立不倒。”
    梅荨见已经对李家心生嫌隙,趁热打铁道:“李舜是朝中的风向标,王爷虽知道了实情,但以后该怎么做你心里一定清楚。
    王爷并非目光短浅之人,否则也不会在多年争储夺嫡的腥风血雨里稳下阵来,如今在朝中能与你平分秋色的只有齐王,所以你现在最大的敌人不是荣王而是齐王。
    王爷心系高位,难免有所疏忽,眼下既然梅家已经全力支持王爷,那我梅某自然会替王爷顾虑周全。”
    沂王不似荣王心思淳厚,从梅荨的话中,他虽然知道李舜支持他有利用的成分在,可他也明白在夺嫡这个胜过血腥战场的纷争中,任何臣子的依附都不是纯粹的忠诚,而只是利益体的结合,李舜支持他是利用,那梅家对他又是何用意呢?
    他心中乍明乍暗,六尺皮囊下包裹的那颗心果然是难以捉摸,他现在不仅不信任李舜,就连眼前这个他曾以为只是羸弱女子的人,也带着极大的怀疑,他做梦也没想到一个以琴闻天下的幽洁之士,也有这等远见及心机。
    梅荨知道她这番话定会让沂王有所会怀疑,不过她笃定沂王一定会选择站到自己这一边。
    因为李舜借他的手除掉荣王,这本身没有什么,可却让沂王犯了战略上的错误,以至于让齐王在朝中做大,与他平分秋色,若是当初直接选择把矛头对准齐王,那或许现在他已经坐上了太子之位。
    而梅家是商贾,再大的目的也不外乎保住他遍布大洹的产业,既是金钱这种既得利益,那制衡她显然要比李舜容易。
    果然,沂王在思考良久后,展颜笑道:“我只道广陵梅琴是琴中高手,没想到却有王佐之才,是我不会识人,方令你宝珠蒙尘,我真是汗颜,汗颜呐。”
    梅荨抿着唇线:“那王爷知道我方才那句话的意思了?”
    沂王微怔,随后恍然笑道:“当然明白,先生这番指教可谓醍醐灌顶,令本王如梦初醒。”
    梅荨没有笑意,反而敛容道:“宋天道是个江湖豪侠,他若是知道王爷你知道实情还不畏风险收留他,他自然会不请自离的。”
    “本王这就回去办,先生身子弱,定要好生保养,要什么药材补品,只管派人到府里来取,可不比外头买的要好,本王这就告辞了”,沂王脸上换上了关切之意。
    梅荨旋即起身送他出了月洞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