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斗挣出与黑夜纠缠苍穹,绿原伏上漆冷风纱,幽暗深遥。
    一双眼睁开,眸子比夜还沉,却瞬间敛目,不让流出一丝光来。蛰了半日身体和四肢没有迟滞,随草而动,如风,还无声息。
    独孤棠左手掷出一块石子,打离守卫不远处。
    两个守卫同时侧脸看动静,不知有人就趁这眨眼工夫,从他们视线死角蹿出,贴围木下,又如一片腾云,轻巧翻过去了。
    一个守卫警觉些,“我刚才脑袋后面有风吹,寒毛直竖,会不会有人混进去了?”
    另一守卫却不以为然,“就算那人会飞,咱们没注意,难道上面也眼瞎?”
    觉着不对那守卫抬头瞧瞧,瞭望楼上也正往下看,还问他看什么。他便想自己是疑神疑鬼了。营地很大,他看守大门,两边有塔楼,那么多只眼睛盯着,就算有心闯,也不至于这么嚣张。但他没想到是,塔兵刚刚完成交接轮替,而对方行动也是配合这个点。
    所以,独孤棠不是嚣张人,是胆大心细人。观察半日之下,发现除了大门,其他地方真不能有把握。再高木墙挡不住他功夫,但不知道墙后情形。他几乎可以肯定会有巡逻兵士来回,然而外部观察受限,不可能掌握规律。万一跳下去正落人脑袋上,那可好笑了。正门防卫都明面上,一目了然,开关之间他已经做到心里有数。
    双脚落地,以塔楼掩藏身形,独孤棠听着脚步从楼梯上下来,突然伸手勒住交班下来塔兵脖子,将他拎到眼前。反手有升云,冷冷盯着那张惊吓脸。
    “想活命就要听我话。”
    塔兵连忙点头。
    鹰王是北牧王同父异母兄弟,即使草原上也讲究嫡庶之分,他母妃身份虽尊贵,终究比不过生母是王后兄长,因此长年被放逐外,没有北牧王令,不得回王营。他被规定不能有固定栖息地,身边一对文武参是王兄安排,定时上报他作为。严防他有异心。他能收兵养兵,但上限五千,且王兄有随时抽调绝对权力。管如此。他仍是草原上赫赫有名骁将。看似为他人做嫁衣裳,却有他打算。
    不过,每每看到调兵王令,心情不会太好就是。好比现。
    “殿下,王令如山。明日就请发四千兵回王营吧。”文参皱着眉,三日前就该出发,鹰王这回拖了又拖,让他心里忐忑。
    “没听到西穆有异动消息吗?再等等吧。天上掉馅饼事可不常有,而且也是为了王兄接饼。”鹰王二十出头,正是大好之年。出生时巫师为他看面,赐号为鹰,也使得他王兄对他防备厉害。哪怕他做得再乖不过。
    “西穆与我北牧以前一直有冲突,但王上想要休养生息,这两年除了避免不必要争端之外,也有和西穆交好之意。殿下还是不要率性下定论,先遵王嘱调兵回去。再等王上意思。”文参对北牧王忠心十足。他不怕鹰王铲除他,因为他死不要紧。王只要得不到他传讯,就会知道鹰王叛变。
    “西穆是北周狗,我北牧是自己主人,两者如何能交好?”鹰王哼一声,“难道因为王兄娶了西穆公主,北牧人都得给西穆低声下气当听话女婿不成?”
    文参沉了脸,“殿下——”
    “好了,王兄不把我当亲兄弟,我却记得父王遗训。兄弟团结才能让北牧强大。明日再看一天,后日执行王令。你下去吧,我累了,要睡觉。”挥赶动作漫不经心,但语气中有威势。
    一直不出声武参拉文参出去后,道,“你还不知道殿下脾气吗?越跟他对着干,他越来劲。可是到后都是听话,王帐下五万骑,他就是有这五千也没用。惹恼了他,白白丢命。”
    “亏你还是武士,怂得孬包样。”文参不屑瞥去一眼,又沉下脸来,“我觉得鹰王肯定会反,可惜没有证据。”
    “废话,王上那几个兄弟谁服气,只要没有真动手,王就不能动——”武参突然往回看。
    “怎么了?”文参奇怪他举动。
    “……没什么。”好像脖子来风,“要说鹰王胆大,帐前连个守兵也没有,要是有刺客——”
    “那就省王上心思了,我哥俩也不用再跟着到处飘。”文参巴不得鹰王一个不小心。
    所谓空穴不来风。这风不但吹人脖子,还吹进鹰王帐里。外帐没人,就往里帐,势必吹到有人终于留心到为止。而且不是什么人都行,必须是鹰王。
    但鹰王让风吹得一点不凌乱,回头看,知道这风叫独孤棠家伙,不惊不诧,转回身继续脱他外袍。
    独孤棠隽冷面上有了笑,和平时都不太一样,嘲讽中妙藏感慨,“这就是一回生两回熟吗?你比我们第一次见面时老练多了。不过,也真是啊,怎么我见你一次,你就脱衣服一次呢?”然后,他面前——
    一支箭,一张弓,一双铁臂,蓄势待发。
    鹰王酷脸贴着弦,“照你们中原人说法,我跟你大概是前世夫妻,两看生厌,今世要么你死我手里,要么我死你手里。”
    “你肯定是那个老婆,看到我习惯性就会脱衣服。”独孤棠损人,少见。
    鹰王眯眼,手要放弓。
    “射不中我却惊动了人,我是无所谓,但你没好处了。”独孤棠一笑,邪劲得很,“鹰弟弟,我俩虽然算不上朋友,也不是仇人。比起那两个仗你王兄横走家伙,我不亲切?”
    “谁是你弟弟?我比你大!”不是仇人,却是混蛋,鹰王一看见独孤棠那张脸就讨厌到家,弓手,越拉越紧,“我说过吧,你我再见之时,就是真正决一胜负时候。你那支破铜烂铁呢?拿出来!否则别说我欺负手无寸铁之人。”
    “你什么时候这么光明磊落了?”独孤棠拍拍左臂,“当初你偷袭我留下疤痕,要不要看?”
    鹰王哼道,“你是女人我就看。”
    独孤棠要笑不笑,“知道你一直希望我是女人。”
    “放屁!”不骂不能泄愤,“你要是女人,唯一好处就是不会跟我抢女人了。”
    两人渊源起于年少轻狂时。鹰王到中原去溜达,独孤棠跟师父去溜达,结果进了一个门。什么门,大家心知肚明就行了。反正门里美女如云,美那个当时是第一美人。争她不是好色,是虚荣,是面子。
    “我没跟你抢。”独孤棠也哼,“是那美人非要跟我,不愿跟你。你要勉强她,我只好出头。不过,那么久以前事还翻出来,何必呢?我不信鹰王现身边还缺漂亮姑娘。满草原养羊养牛,随便你挑。”
    铮——箭出。
    但“箭靶”已经不见了。
    箭刺破皮帐,穿出去,瞬时引起骚乱。有人喊谁射箭,有人问怎么回事,脚步匆匆集鹰王帐周围。
    鹰王低咒,深呼吸后朗声道,“验弓失手,无大事,都给我散了。”
    很就静。
    独孤棠坐鹰王身旁桌台上,“我说什么来着?”
    “这些年不见,你比女人还磨磨唧唧。说,来干什么?”打量着独孤棠那身装束,鹰王嫌弃道,“好歹你爹是定国公,不用装这么穷。”
    两人当年,第一面青楼,互看不能对眼。第二面长安,互知身份之后,加不对眼,没有庶子对庶子惺惺相惜。然而都是男子汉,曾经发生事不长辈前告状。
    “帮我打一场仗。”不是磨唧,是叙旧。
    “不帮。”凭什么?“我跟你是朋友吗?”
    “不是。”独孤棠完全明白,“但我们可以是盟友。那种今日好明日散,互相得利,又能毫不犹豫翻脸盟友。”
    鹰王撇嘴,“你有这样资格吗?互相得利?穿着就打补丁衣服家伙,我你那儿能拿什么好处?”
    “你想挑战你王兄,我给你这个机会。”独孤棠挑眉看鹰王,“你甘心吗?刚刚打下来胜利果实就要拿去献给别人。听说这几年你一直为北牧拓展地界,像耕牛一样勤恳。”从塔兵嘴里问出来。
    “你想挑拨离间?少来。”不是朋友,当然鹰王也不会掏心窝。
    “你心里清楚就行了。”独孤棠不管鹰王承不承认,刚才文武参官话他一字不漏听进耳里,“我大概知道你那么勤恳是为什么。自己打服了兵,攻心为主,再送进你王兄那里,将来内外夹击。不过,有些天真。”
    竟被看穿了。鹰王抿紧嘴,很不愉,但想听下去。
    “你王兄也不傻,哪能不防着你这种想法?还可以反其人之道。有句话叫远水救不了近火。你就是远水。你王兄是近水,时间一长,人心就靠着他了。”里外夹击,等着吧。
    “你办法比我好吗?”鹰王突然不想独孤棠面前装了。两人不是朋友,却是少年时棋逢对手。
    这样交情,成年之后,可能互相扶助,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