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葛青云面无表情,直至采蘩搭着姬三上了船,才微微一笑,“东葛虽到康城不过两日,已闻姬三公子之名,今日见了才知传言不假,果真是朗然君子。”
    姬三回笑,“东葛大人客气,潇轩一无才名,二无官职,不过喜好酒爱美人,在城中就算出名,也是风流之名,实不敢当君子朗然。不似东葛大人如青云其名,直上青云路,年轻有为身,周之栋梁材。”
    采蘩心想,来了,来了,这位姬大才子的吟诗癖。他故意的还是怎么,每回吟上一段,她就觉得怪不可言。而且,他越是文绉绉,越让她鸡皮疙瘩直冒。
    东葛青云却似乎受用,原本敷衍的笑容陡然加深,连声不敢当,“东葛也好美酒佳酿,姬三公子若有好去处,不知可否告知一二?北酒干烈,大口喝虽过瘾,却少南酒甘醇,不能细细品尝回味。而我周地南酒,据南人说总不对正宗家乡味。故而此次我来,也希望品一品真正的南酒。”
    “这有何难?只要大人有空,今晚我就带你到一个好去处。”召集狐朋狗友,姬三可是热络得很。
    “今晚向五公子邀我去百香坊。听说那是全城最好的酒庄,三公子是行家,不知如何以为呢?”东葛青云问道。他的视线缓缓瞥过一旁静立的采蘩,只见她噙着笑,目光与他对视而丝毫不闪,仿佛从来不认识他。
    “百香坊的酒确实好,尤其酿酒师傅兼老板还是一位大美人。”姬三哈哈笑言,“不过康城很大,南陈更大,亦有不少铺子卖陈地的特色好酒,若没熟悉的人带路,恐怕是找不到的。东葛大人既然今日不空。那就改日。只不知大人要在城里待多久,我也好安排。”声色不动,就开始打听对方的情形。
    “我此次公务在身,不能久留,与你们皇上谈妥盟约便要离开,约摸五六日到半旬不等。”东葛青云回神,毫不迟疑说出自己的大概归期。
    “哦?那就得抓紧了。我明日必送帖子给大人,请大人一定赏光。”姬三似乎随处一望,“那边有位客人在等大人过去?一直往我们这儿看呢。”
    东葛青云看去,倒真有几人冲他点头笑。便道,“客人到得差不多了,开船后就会摆宴。三公子和童大姑娘随意看看,湖上风光甚好。我先失陪一下。”
    “东葛大人是主人,自然要面面俱到。”仍是姬三开口,“我兄妹二人搭伴,却不愁寂寞。你尽管去招呼客人。”
    采蘩望东葛青云俊挺的身影,目光便冷了。他肆意大胆得盯看,令她心中十分不舒服。
    “妹妹和这位东葛大人莫非是旧识?”姬三往船头踱去,“他跟我说着话,却动不动就看向你。他可是特意邀请了你来,又对你颇不以为然。因此不会是贪你的容貌。你和他都是北周的,若说有旧,倒像那么回事。而你也怪。平日我叫你出门。你一推再推,这回居然主动邀我,莫不是让我护花?”
    “三哥说什么呢?昨夜不小心收下了东葛大人的帖子,想来想去觉得我一人前往实在不妥,后悔不及。就让三哥——”桃花眼一眨,“说护花却也不错。只不过与东葛大人毫无干系。再说,我看东葛大人待我挺客气,并未有你说的不以为然。”
    姬三青峰眉挑高,眼神全然不信她所言,“也罢,是我先提的合作,该我先显诚意。蘩妹能拿我挡箭,我当含笑从容,赴死也甘心。”
    “三哥这说话的调调骗别的姑娘或者还行得通——”突然脚步一顿,采蘩敛目,看着姬三而若有所思。
    “我知道,就是骗不了你,对吧?”姬三回身看她不走了,“怎么?”
    采蘩展颜一笑,“三哥看着不正经,其实是个做大事的人,心里突然就闪过了这样的念头。”
    “可不是,我壮志凌云,望终有一日展翅高飞。”姬三全无一丝正经,“妹妹,都没有人帮我,哥哥我十分可怜。”
    采蘩翻了个白眼,对这人莫可奈何。
    画舫上湖面,宴席摆起,歌舞是少不了的余兴节目。不一会儿,就有认识姬三的人过来与他碰杯闲话,多喝了几杯就壮胆来招惹采蘩,非要劝她的酒。姬三发挥皮厚的本事,开始帮她赖掉不少,后来见对方来势汹汹,又不好得罪,就使眼色让她溜。
    于是,采蘩便借晕船,退到船尾耳房去了。雨清气呼呼抱怨那些人不懂礼貌,和杏枝去给她端果盘。她推开窗,看翠绿的湖水,渐渐有些发呆。
    “童大姑娘不喜欢热闹啊?”湖景被挡去一大半,东葛青云站在了窗前,“和从前一样——清高。”
    上了这条船,就知道和他单独碰面无可避免,她甚至还以为那些来找她敬酒的人是他的安排。采蘩暗想着,却蹙眉表示不解其意,“东葛大人,此话怎讲?”
    东葛青云目光幽冷,“采蘩,你连名字都没换,就不必在我面前装糊涂了吧。”正想往门那儿走,却听采蘩一声令下。
    “挡住他。男女授受不亲,同室也坏我童氏姬氏声名。”斩钉截铁。
    瞬间,东葛青云面前多了两个人。一个瘦小。一个平脸。
    “差点忘了,你如今还随身带着卫士。”船上有的是甲士,东葛青云不怕这两个看似普通的护卫,但他也不想闹将开来,“那我俩就隔着窗子说会儿话吧。”
    “这倒无妨,只要东葛大人不再说让我听不明白的话,但聊些湖光山色,采蘩还能跟得上。”端茶捂手,不喝。
    “湖光山色?”东葛青云低头沉笑,抬眼却阴,“采蘩,你我之间曾经天南地北无所不聊,唯独山水,你可是最无话可说的。你说过,你前半辈子被拘在沈家。所以后半辈子要我带你游遍名山大川呢。”
    “东葛大人,你又来了。我与你昨日第一次见,什么前半辈子后半辈子,难道大人在说前世今生?快快住口,听着好不糁人。”手肘一撑,歪头从小半的窗子里看湖,还打了呵欠,眸子顿时起雾色迷蒙。
    “采蘩,我问过你三哥了,你何必否认?更何况全城都知道你是北周人氏。去年大冬之时来的。”东葛青云想让她慌。
    但采蘩无辜地眨眨眼,“没错,我确是北周人。在泸州一处山村长大,父母俱亡。去年冬天遇到善良的姬明夫妇收我为义女,并让我跟他们去南陈生活。我孤僻惯了,一开始没答应。等我追上他们时,没想到他们居然遇害了。还好老天有眼。落在沼泽中的义弟义妹让我及时救起,而后我便来到康城,在姬府安生。只不过,我虽为北周人,却从未见过大人,不知大人为何待我有如熟识?”
    她说的和姬三说的一样。没有破绽可寻,东葛青云却不信。天底下难道还有长得相同,名字都相同的人吗?
    “你是泸州人氏?”他从她编造的家乡开始挖。
    “是。泸州凤尧村,在齐真山山腰上,人烟稀少,全村只有十八户人家。你既然问过我三哥,想来应该知道。我爹觉得愧对祖先,弃了姓氏。遁世山中。齐真山有一处大瀑布,瀑布两旁风景秀美,我义父义母为观瀑布而进山,想不到迷了路,借我家宿了一晚,由此结缘。”采蘩说得详详细细,“东葛大人要是还不信,大可派人去查探。”
    东葛青云心下一愣,看她坦然的神色,暗道她似乎真不怕他查,眯眸片刻,才说道,“你这般说法,我一时也无从考证。但你实在长得太像我一个故人。她在北周为奴婢,也无姓氏,因和她爹偷盗主人家财物而被判流放。然而,在流放途中,她和她爹突然无影无踪了,连押解他们的官差也不见了。此案迄今悬而未决。实不相瞒,那姑娘本会是东葛的妾室,事发时东葛不在家,未能及时伸手救援,因此一直对她心中有愧。见到童大姑娘,还以为是她逃出生天了,其实为她高兴。但若是童大姑娘有难言之隐,东葛亦能理解。毕竟北周还有官司在身,被人识破也不好认。只是有一点姑娘该知,东葛之心未变,当日许诺仍作数。”
    官差不见了!东葛青云那么多话中,这句最让她吃惊,但随即又恍然大悟。显然独孤棠又帮了她一把,将那两具尸身处理干净了。真是,也不早点跟她说,害她提心吊胆至今。这么一来,别人还不知道她杀了官差,心中更笃定,神情不由好气又好笑。
    “东葛大人,你非要把我当成那位姑娘,是想执行当日许她为妾的诺言吗?哈哈!对不住,实在太好笑了。”采蘩捂嘴弯眼,“别说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就算是,我童家大小姐的身份会与人为妾吗?我肯,我祖父母也不会肯,我弟弟妹妹也不会肯。”这么说话,岂不是跟姬三学了?不过挺好用的。
    东葛脸色刹那铁青,“你以为否认得了吗?”
    “那位姑娘否认不了,但我只觉荒谬。东葛大人,童氏采蘩已经上了童氏族谱,皇上下旨允准,家主与祖父焚香告祖,姬氏本家三房嫡长孙是我亲弟,我名下祖父母过继的财产恐怕能和东葛大人的全部身家相媲美。”采蘩笑容明艳如花,“我敬大人为带来南陈平和的使者,但大人再执意将我错认成他人,对我信口开河,休怪我禀明各位长辈,请他们为我作主。此等羞辱,可一不可二,大人慎之。”
    东葛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丁大,送大人回宴席上去,免得怠慢了他的客人。”再吩咐。俨然千金大小姐,傲然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