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玉湖,以湖中岛洞穴出产红玉为名,水色清瑶,湖面广泽,水产丰富,富饶方圆。周围除了青山盛林,还有不少名门望族的本家祖屋可供人观瞻,引络绎不绝的文人墨客前来。因此,但凡有悠久历史的屋群附近,或靠湖,或山边,必能寻到美酒佳肴,以饱游客的口福。而湖上除了各色渔船小舟,到处可见精美的画舫,舫中载歌载舞,盛酒飘香。也有静静的游船,船客坐立船舷边,指点江山如画,吟诗颂歌,好不惬意开怀。
    采蘩今日带了雨清和杏枝,椎子赶车,两边丁家四兄弟骑马紧随。
    一下车,就看到前方一条装点得美轮美奂的画舫候在岸边,却因为腰间挂刀的北周护使甲卫,气氛显得有些肃冷,和青山绿水的景色格格不入。不过,至少东葛青云没有说谎,画舫上已有不少客人,并非让她出来却又是单独会面。也是,东葛青云很骄傲,是不屑对女人用诡计的,尤其这个女人还是一个婢女。她这么想着,便不由勾起一抹笑。
    雨清看来,这抹笑明媚灿烂,因此她也悦了,“小姐随军安然回来,如今纸也比完了,总算一切恢复了平静。像这样参加游湖宴赏玩风景,既没有危险,也能多认识君子和其他名门闺秀,才符合小姐您的身份呢。”
    “名门闺秀不会喜欢我,至于君子,世间还真没几个。”采蘩看得太真切,“再说,我多认识他们做什么?”
    “小姐,今年都快过完,明年您就十九了。”雨清觉着话说到这儿小姐应该能明白。
    “十九又如何?”偏采蘩没往那儿想。
    “十九就是老姑娘了,若不抓紧,怎能找到好夫君。蘩妹。你的丫头们都在替你着急,你倒清闲。”姬三从后面走上来,“三房九妹才十四,上个月已订了亲,半年后就成人妻,你确实得抓紧。要不,三哥帮你物色?”
    “三公子,您朋友多,肯定有跟小姐相匹配的才俊公子,您能帮着留心。那可就太好了。”雨清高兴极了。
    “三哥风雅,他的朋友都是风雅之人,可如今全城在传我是个粗鲁的造纸女匠。如何匹配得起?雨清,你就别麻烦三公子了,我们要有自知之明才行。”采蘩对姬三飞过去一眼,抿嘴直笑。
    姬三双眉一抬,“蘩妹待我真是一如既往得明嘲暗讽。换了别人。我早不搭理了,偏偏听你这般,我还觉得有趣得紧,却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不然,好花自己摘,我俩干脆来个亲上加亲。如何?我一点儿都不会嫌你粗鲁。”
    雨清眼珠子瞪起,立刻用手捂嘴,这……这怎么使得?小姐虽然姓了童。和十公子却是姐弟,而三公子其实是堂哥。
    采蘩却不惊不讶,“三哥不嫌我粗鲁,我却嫌三哥轻浮。再说,你十月就要成亲。新妇未进门,就想齐人之福了?”
    “啧啧。我随便一说,你还当真。就算我想,我爹娘,还有祖父母肯定不同意。毕竟名义上是表兄妹,但又似堂兄妹,哪怕无血缘之亲。”姬三干笑两声,看了看椎子,话题一转,“你这个车夫真是一把好手,刚才那片大上坡地我那车四匹马都拉得吃力,他驾着双马却轻松翻过。妹妹哪儿找来的人?这般厉害。”
    采蘩知道他说风是雨的纨绔性子,也不放在心上,“椎子本在府里马厩干活,我看他挺能干,就调到墨月堂当马厩管事了。”
    “马厩总管是个庸仆,留不住人才也难怪。”姬三说句公道话,又道,“蘩妹今日居然邀我陪同赴宴,无论如何我是受宠若惊啊。再看妹妹还特意打扮过,莫非是为了三哥我?”正经不了几句,又开始信口开河。
    采蘩今日穿一身鹅黄底染枫叶红的新裁秋裳,样式简单,看上去却很是明亮清爽。一头乌发绾成开扇髻,只用几片红叶金饰点缀,倒也别致。脂粉未施,粉唇桃面肤细,一双眼映碧湖,波若秋水。她的艳,随她的魂,似洁雪在月光下的辉耀。
    “不是为了三公子。”雨清急急说道,本想三公子是月老,现在看他是狼,得谨慎防范,“是我们觉着赴北周使臣的宴席不能太随意,才帮小姐打扮了一下。”
    “雨清,不必跟三公子说那么多,要是把他的每句话都当了真,还不累死?最好学我,一耳进,一耳出,心无烦恼。”采蘩往舢板走去,因为东葛青云已经在凝视她。但她今日有备而来,不但有四丁随护,还请姬氏三公子开道,若输了他的气势,那可好笑了。
    姬三抬步就跟,扔给雨清一句,“瞧瞧你小姐多聪明,真该学着,别一惊一乍的,让外人看了以为姬府的人没见识。”
    雨清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三公子是二房少主子,她平常碰不太着,从丫头们之间的闲话,以为他是彬彬有礼的才子君子,谁知今日这形象突然就颠覆了。
    四丁中有三丁从发愣的雨清身边走过去,丁小拿小手点点她的胳膊,“走不走?”
    雨清愣愣的目光调到丁小身上。
    不说丁大丁二丁三我行我素的神出鬼没,这一位身如铁柱般壮实的大汉不但走路扭腰举手兰花,竟还特别喜欢绣花。有一日她和雪清做针线,他拿着个竹箍进来问有没有要他帮忙绣的。她说一句男人绣什么花啊。这位的脸立刻变成恐怖的酱紫色,哗啦一下,手里绣花针没了,多出一片薄刀。要不是小姐及时开口,她以为自己会被削肉。
    小姐说正好有两套新枕嫌素,他要是有空,就给绣些花样上去。小姐才说完,丁小恐怖的脸色刹那激动,热泪盈眶上前抓着小姐的衣袖,说他从没有碰到过这么好的雇主,不但不取笑他,也没有看不起他,他今后要肝脑涂地尽忠职守。她和雪清从此就多了一个绣花的伴儿,一开始无比别扭,如今有点小别扭。
    小姐还说,再过一阵子,她们和丁小就能成姐妹淘。这话当着丁小说的,她以为堂堂一个大男人被这么说,指不定又要拔刀,结果他居然又冲着小姐哭,说终于这世上有人能看出他的大块头下有一颗小女子的心了。她昏,但小姐不昏,拍拍鬼哭鬼嚎的大家伙,说不必理会世俗的眼光,只要无愧于心,做自己就很好。丁小从此就成了小姐最忠心的跟班,将小姐的话捧成圣旨,完全被收服了。
    丁小这样,他的三个哥哥也转变冷腔的脸色,不再雇主雇主的喊,尊称了小姐。凡事只要采蘩开口问,必定恭敬回答,一改敷衍。
    雨清再看回已经要上舢板的采蘩。她仍记得第一次见到小姐的样子,漠然的神情下似乎有一种强撑,摆着傲脸但似乎怯生。然而,如今的小姐俨然成为四房的引领人,不用刻意冷傲,不再吝啬展露欢颜,却照样令人心服口服,跟任何千金闺秀相比,都不输的大家之气。三公子多半也是因为这样的小姐,所以才显现了不同平常的一面吧?
    昨晚问十公子,小姐赢了还是输了。十公子答,输了西骋,赢了所有人。
    “你有没有觉得咱们小姐越来越美了?”雨清问回头等她的杏枝。
    杏枝点点头,难得开声,“是。”
    雨清笑,快步向采蘩跑去。三公子也好,看起来危险的丁氏兄弟也好,只要相信这个渐渐散发出明光的女子,完全不需要她瞎操心吧。
    舢板那头,采蘩与东葛青云之间就差一步的距离。
    “童大姑娘能来,青云有幸。”东葛用了坊市中对采蘩的称呼,眼中无笑也无疑惑,但冷审视。
    “东葛大人能邀请采蘩,才是采蘩的荣幸。”大方说采蘩,采蘩淡然自若,“女子出门不比男子随意,且家中立得规矩多,因此与我三哥同行,大人不会介意吧?”
    东葛青云已经确认她是谁也没有用,她如今是住在姬府的童家大小姐,只要她愿意,一排人站出来告诉他一个家道中落,至孝至善的义女故事。这里是她的地盘,她人多势众,但他还得先回家一趟,最好要搬他夫人过来。她许久不曾见沈珍珍,突然想看看那位旧主为人贤妻的模样。
    东葛青云一直无比肯定童采蘩就是那个婢女采蘩。他觉得一个人的穿着举止都可能改变,但气质神韵不能。即便改得了一时,也改不了一世。采蘩是一个妖媚入骨,将攀荣富贵的心思都露在面上的美婢。从昨晚看到她开始,他的心里就认准这点,因此忽略了她的惊世一造,也忽略了南陈皇帝对她的嘉奖,更忽略了她此刻的大方自信。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她的伪装,只要多说两句话,就会无所遁形。
    所以他口里淡说不介意,却无法做满尊重她的姿态,明知身为一位千金小姐,她需要他让婢女扶她下舢板上船,可他偏偏不动,等她自己跳。
    然而,采蘩只是向她身旁看了一眼。
    姬三便先跨上船,伸出手臂,谦谦笑道,“妹妹小心,磕着碰着,我可没法跟家里交待。”
    论聪明,论虚伪,高傲的东葛公子还不知道,他已遇到真正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