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翠盖朱红流苏的马车,从三元坡成国公顾家缓缓驶出。
    太后的懿旨,请顾瑾之母女巳正进宫。
    二月的京城,仍是冷。
    稀薄骄阳,似拢在梅梢的袅袅薄雾,寒辉氤氲;款款流淌的风,就暗藏梅的醇香。
    宋盼儿换了崭新的大红缂丝斗篷,里面是蜜粉色镶银边折枝海棠褙子,配了月白色挑线裙。
    梳了圆髻,头上戴了两把玳瑁梳篦,耳上追了长长的银丝丁香花耳坠儿。皓腕微扶鬓角时,耳坠儿盈盈而动,明媚倾泻。
    “……我气色不好。真怕太后见了,以为我原本就是这幅鬼样子。”一路上,宋盼儿数次嘀咕。
    她第一次见太后,心里难免忐忑不安。
    太后又是顾瑾之未来的婆婆,更是叫她不知所措,生怕丢了女儿的脸。
    偏偏她怀着身子,自认为颜色不如往日的好,又怕太后心里笑话她。
    总之,她很紧张。
    接到懿旨就开始紧张,直到马车走到半道上,她的紧张仍没有过去。
    顾瑾之就悄悄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娘,太后娘娘最是和蔼不过的。”
    太后如今把顾瑾之当救命的菩萨,她自然不会对宋盼儿严肃的。
    宋盼儿笑了笑,心里定了不少。
    又过了片刻,马车进了宫。
    太后娘娘宫里的常公公在宫门口等着她们。
    到了坤宁宫时,宫门前的青石丹墀。映衬着日光,泛出略带寒意的清辉。
    宋盼儿掌心有汗,她甚至没精力去照顾顾瑾之。抬眸一看,顾瑾之还是往日的样子,安安静静的。
    踏上丹墀,进了坤宁宫内,闻到了一股子沉静如水的馨香,应该是燃烧迷迭香料的。
    有宫女上前,顾瑾之就屈膝喊了声成姑姑。
    宋盼儿心里的忐忑,倏然就没了。
    怕什么?又不会吃了她。
    真正到了需要镇定的时候。宋盼儿也是撑得起场子的。再忐忑也是无用的,索性丢开。
    宋盼儿听到顾瑾之喊成姑姑,依稀记得这位姑姑,就是前几日送顾瑾之回去的那位。
    她也行礼。
    成姑姑笑着。带她们母女往里头走:“太后娘娘等了半日。总叫奴婢去瞧瞧。你们到了不曾。”
    “路上耽搁了些,让太后久等,真是该死。”宋盼儿笑着道。
    进了正殿。宋盼儿垂首,脚步轻盈。
    顾瑾之走在她后面。
    刚刚踏进来,就有响亮的男童声响起,十分的愉悦高兴:“小七,小七!”然后脚步清脆,急急跑向了顾瑾之母女。
    坤宁宫的正殿,皇子王孙也不敢如此喧哗,除非这个人,是太后最溺爱又能容忍的。
    无疑就是那个傻子庐阳王了。
    宋盼儿快抬眼,打量了他两眼,然后低了头,跟着成姑姑往前。
    顾瑾之的手,已经被庐阳王紧紧攥住。
    他笑得春花灿烂,望着顾瑾之。
    顾瑾之只得牵着他,冲他也笑了笑。
    一行人上前,给太后娘娘行礼。
    太后娘娘声音温醇,笑着道平身。
    宫女端了锦杌给她们坐。
    庐阳王坐到了顾瑾之身边,悄声和她说:“小七,咱们去玩儿。”
    顾瑾之没动,也悄声道:“外面冷,我怕冷。”
    庐阳王就连忙坐正了身子,再也不说出去玩的话,道:“我也怕冷。这里暖和。”
    太后瞧着他们,不怪庐阳王失礼仪,反而开心。
    宫里这么多的女孩子,很多比顾瑾之好看,可庐阳王只喜欢黏着顾瑾之。他放佛看了顾瑾之第一眼,就喜欢她。
    这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吧?
    宋盼儿则垂首,正襟危坐。
    太后笑着,叫她亲家:“……要是普通人家,应是哀家去拜会你们的。如今却要你们进宫来觐见。”
    她说得很谦虚。
    宋盼儿心微动,忙起身,道:“能觐见太后,是民妇修来的福气。”
    彼此说了些客气话。
    庐阳王一直黏着顾瑾之坐。
    这要是正常的男孩子,该被骂没出息的。太后反而是喜欢的。
    庐阳王看着顾瑾之,眉宇间就有了种遇到至宝的喜悦。
    循例说了几句话,太后就有些累了。
    成姑姑请顾瑾之进内殿,给太后把脉。
    宋盼儿一个人留在了正殿。
    “……您凤体安康,无需担心。”顾瑾之笑着对太后道,“只是,逢春后,虽然寒冷,却因天气变化,时冷时热,易染温邪。家祖善制紫雪丹,添了枇杷叶和甘草,最是适宜太后服用。我回去求祖父制了,明日给太后送来。”
    春季疾病多。像太后这种久病之人,体质虚弱,又年高阴亏,正气不足,很容易就染了温热之邪。
    像昨日大堂哥的惜姐儿,也是温邪侵体。
    “紫雪丹?我记得这个名儿,宫里御药房只怕有些。”太后笑着道,“你明日再进宫陪陪哀家,自是好的,制药就不用麻烦。”
    紫雪丹出自千金翼方,治疗热病诸证,乃是常见的药。
    太后春秋两季的时候也吃,因为名字容易好听,就隐约有些印象。
    “我们家的紫雪丹,和宫里的不同。”顾瑾之笑着道,“宫里用的紫雪丹,只能清心开窍。我们家的,添了枇杷叶和甘草。这两位药润肺止咳,最适合太后用。单单服用宫里平常的紫雪丹,又添枇杷叶和甘草熬药,不如制成的药丸功效好。您相信我这回。”
    太后就哈哈笑起来:“哀家只信你的话。太医院那些太医,哀家是再也不敢瞧了。”
    太后当年不过是肝液烧灼。就被误认为是风寒,结果耽误了,越来越严重。到了最后,让她吃尽了苦头。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哪里还敢用太医院的?如今,她只信顾瑾之了。
    说了半日的话,顾瑾之起身告辞。
    太后就点点头。
    庐阳王见顾瑾之要走,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拉着顾瑾之的手不肯松开:“小七。小七你不走,你陪我玩。”
    太后瞧着,微微叹了口气,说他是没用的。
    他性子傻。不通人情。认定什么就一根筋。说也不行。
    顾瑾之的手,轻轻拉着他的另外一只手,帮他按揉了几下。他倏然急昂的情绪,就稳定了不少。
    “我们是暂时上京送礼的,所以借住在老宅里。那地方小的可怜,不能带王爷去玩。等过了几日,我家里搬了大宅子,我派人请王爷,可好?”顾瑾之柔声对庐阳王道。
    说罢,她拿了帕子,替他擦拭眼泪。
    她很细心,又有耐心,太后看得出,她没有半点伪装。
    太后娘娘心里感动。
    顾瑾之是真的很有爱心,她不嫌弃这个傻孩子呢。
    庐阳王不太懂顾瑾之再说什么,他知道顾瑾之要走,所以哭着不肯撒手。
    太后则道:“……当年先帝造庐阳王府时,选不到合适的地方。最后,工部的人说,穆大人被抄家后,宅子一直空置,可以利用。穆大人当年因为贪污逾制被抄家的,穆府那庭院比宫里还要奢华,建王府什么都是现成的。
    先帝就答应,稍微改动,给庐阳王和南昌王各建了一处府邸。
    郡王在京的府邸,方圆大小都是有定制的。给庐阳王和南昌王建了别院之后,剩下的地方,方圆有些小,不够给另外的郡王建府的定制。先皇就下令造了个小园子,修得精致些,想着将来赏哪位公主的。到现在也没有赏出去。钥匙只怕还在工部。”
    顾瑾之认真听着。
    这些应该是陈年旧事,太后哪里一时间想得起?
    怕是先就想好的。
    怪不得上次让成姑姑亲自送她回家。
    顾瑾之听着,没有说话。
    太后也不等她开口,继续对成姑姑道:“去和皇上说一声,哀家要了那园子,让工部的人立马把钥匙送来,哀家要赏给瑾之。”
    顾瑾之就立马道:“太后娘娘,既然是给公主建府的,定制我们是享用不起的。”
    太后则笑道:“不妨事的,那边定制并没有达到公主府。只是小巧精致,园艺林工做得美极了,先帝想另外赏给公主做别院的。地方小,却是很漂亮。哀家当日就说,如果你治好了哀家,给你封个郡主。虽然如今用不上了,那就把那园子送给你,是你应得的。”
    顾瑾之没有再推辞,跪下磕头,道了谢。
    庐阳王不解看着太后和顾瑾之。
    太后就道:“仲钧,小七的家,以后就住在你府上的隔壁。你可以天天去找小七玩。”
    庐阳王这回明白了,大喜,笑起来,露出一口纯白整齐的牙。
    太后瞧着,也是非常高兴的。
    宋盼儿在前头正院等着,等了半晌,也不见顾瑾之再出来,她心里犯嘀咕,难道是太后的病有了反复?
    然后就见成姑姑急匆匆出去了。
    宋盼儿更在疑惑。
    而后,又是穿着官服的大人,脚步匆匆跑进来。
    她等了半个时辰,顾瑾之才从太后的内殿出来。
    成姑姑依旧送她们母女俩。
    出了宫门,上了马车,顾瑾之才把钥匙和房契给宋盼儿看:“娘,这是太后娘娘赏咱们的宅子。”
    宋盼儿对京城不熟,不知道这宅子的好处,只是笑道:“你怎么跟太后要东西?”
    “我没要,是庐阳王不放我走,想去我家里玩儿。我说地方不够宽,过几日搬了家再请他。太后就叫人拿钥匙和房契给我。只怕是早就准备好的。”顾瑾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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