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十里坡是古来践行之人离别之地,素来以长亭古道风翻柳絮出名,到处弥漫着别离的愁绪与落寞。可是,原先晴朗的天气浮起了朵朵云层,压得天空低低的,漫天飞舞的柳絮让视野变得模糊不清。
    四处都没有人,一个也没有,更别提掳走董夫人的人了。
    紧张萧索的气氛在人们心头升起,提起全部心神戒备着四周。过耳的风声里有腾腾的杀气,江夜绷紧了心弦,压低声音与车里的风荷说道:“娘娘,咱们只怕已经被人包围了,而且对方来势汹汹,人数至少在我们之上数倍。”
    “我明白了,咱们此行不为救人,只为拖延时间。能拖得一刻就有多一分的希望,传令下去,不要硬拼,保命要紧。”她的声音平静温婉如往常,几乎连一丝一毫的颤抖都不闻,只是说得特别缓慢,似乎每个字都耗费了她大量的精力。
    “小的领命。娘娘,之前派去打探夫人踪迹的人尚无消息,相信过不了多久,定能找到夫人的。”江夜心里清楚,只要董夫人未得救,他们就不敢和对方硬碰硬,只能想办法拖延时间,至少要等到那边寻到了董夫人的踪迹再说。
    一想到母亲此刻的危险,风荷的心再次揪紧了,她这个女儿,不能让母亲过上好日子也罢了,还因为自己的事连累了她,更连累了身怀有孕的嫂子。万一嫂子有个什么,她如何对得起哥哥呢,哥哥那般疼爱于她。她的手握成了拳,沉烟紧紧包裹着她的手,她淡淡笑了笑,回道:“让大家打起精神分头戒备。”
    江夜一声令下,他手下五十人已经熟练地布起了阵,把风荷的马车拱在中心。
    风刮得越发紧了,尘土与柳絮纠缠在一处,望出去即是一片混沌。
    马嘶声骤然响起,接着是惊涛骇浪般的马蹄声愈行愈近,乌压压的人影一层又一层,迅速将他们围在中心。略略估摸了一下,对方少说也有三百余人,兼之个个兵强马壮,一看就知不是普通兵士可以比拟的。
    最前面领头的是一个年纪五十开外的老头,骑在高大的骏马上,面色难得的红润白净,连一根胡须都没有,精神矍铄,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他嘿嘿笑了一声,拱手作揖:“世子妃娘娘当真守时啊,女中豪杰不过如此而已。”他的笑阴冷诡异,听得人毛骨悚然,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尖厉。
    透过车帘的一角,风荷看了个大概,脑中灵光一现,她可以确定这一次的幕后主使是太皇太后无疑。除了她,谁能调动这么多精锐人马,恭亲王是可以,但此刻的恭亲王可没有心思对付自己一个弱女子,又有谁身边会有年迈的太监。
    不过,她依然想不明白太皇太后为何要千方百计针对自己,若说是以自己要挟杭家,那么大可不必,抓了太妃比她有用多了,连皇后皇上都要思量再三。再说,她即便想抓自己要挟杭家,那么完全可以早行此举了,没必要等到事情无可挽回的时候。
    “敢问阁下是哪一位?咱们素来无仇无怨,为何要掳我母亲,意欲何为?”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可惜还是因为腹中胎儿之故不敢太过用力,显得有些中气不足。
    “世子妃娘娘聪慧过人,莫非还琢磨不透吗?娘娘本无错,错就错在嫁入杭家,更不该当了世子妃还有了身孕,有人想以杭家陪葬,那世子妃和肚子里的孩子不是首当其冲了吗?”这个老人,恰恰就是前几日晚间往太皇太后宫中送芍药的老太监,他虽觉得太皇太后这样未免有鱼死网破之嫌,但主子吩咐,他亦不敢不从。
    过往的一切在风荷脑海中快速闪过,吴王兵败自杀,杭家在里边起了关键性的作用,傅青霭负气离京杭天曜出了不少力,杭家世子之争自己也参与了,难道因此,太皇太后才对杭家恨之入骨,欲要杀之而后快。太皇太后与恭亲王合作,显然她是在为他人作嫁衣裳,而她居然愿意,以太皇太后的为人竟然愿意给别人作嫁衣裳?
    风荷对太皇太后的了解仅限于自己的推理,一个女子能从普通嫔妃做到皇后太后太皇太后是了不起,但能够隐忍二十年谋划为儿子复仇,却是极其狠辣的角色。
    是不是,太皇太后对此次谋反并不存太多的指望,她真正要做的,仅仅是借助此次大好时机,一举铲除杭家,或者说除掉杭家嫡系。一旦自己出事,孩子必然不保,杭天曜为了救自己可能也会落入对方的圈套,王爷年迈,活着也不能怎么样了。那时候,杭家只有一个选择,让杭天睿继位,杭家至此就是魏氏的天下了。
    无论魏氏一族将来如何,会否沉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杭家算是彻底垮了,给太皇太后作了陪葬。一个含有魏氏血脉的杭家,必然为皇上所猜疑和不喜,从而收回手中的权利,继而完全闲置,最后落寞得退出百姓的视野,杭家百年威名一朝覆灭。
    风荷不理解,是怎样的恨让太皇太后宁愿鱼死网破,也要拉杭家下水。或许在太皇太后心里,第一等选择是拿江山陪葬,第二等则是至少拉了杭家作垫背。
    她的身子开始发冷,一路的颠簸耗尽了她的元气,现在不过是强撑着罢了,她笑音宛然:“我倒想不到,我一个弱女子,能劳太皇太后费这么多心神,实在是太看得起我了。”
    老太监向左右使了一个眼色,口里说道:“娘娘,董夫人就在往南三里之外的山丘上看着你呢,她是死是活就等你的决定了。你若痛快死了,她便能活;不然,只有你们母女母子三人在地下相伴了,倒也不嫌寂寞。”
    他此言一出,风荷顾不得让沉烟动手,自己撩起了车帘,往外探了半个身子,凝眸望着前方。那里的确有连绵起伏的山丘,茂密的山林,可是除此之外,她什么都看不到。
    江夜赶紧挡住了她,极轻得说道:“娘娘莫怕,咱们的人定会救下夫人的,娘娘自个镇定下来才好。”
    杭天瑾亦是挡在了前面,柔声劝道:“弟妹,你还是进马车里安全些,千万不要出来。”
    闻言,风荷只得放下车帘,缓缓坐了回去。她举棋不定,她生怕自己一旦反抗,母亲就会没命了;可是白白赔上自己一条性命,她又不甘心,她还有宝宝,她死不要紧,岂能带累了宝宝。
    “你们这么多人,都是大好男儿,何必为了一个女人葬身于此呢,不如把你们世子妃留下,保全了自己岂不好,再问问你们世子爷,他果真狠心不顾他的妻子儿女了?”风荷的命他们自然想要,可如果能借她再要了杭天曜的命,那才是最完美的,不然自己这边也会损失不少人。
    江夜手下的人都是训练有素的,恍若未闻。江夜冷冷一笑,喝道:“你太小看我们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们岂是那等贪生怕死之人,将弱女孤儿交到你这样的人手里,才是真正侮辱了大好男儿的名号呢。”
    老太监听了不大高兴,微笑的面色紧了紧,却是问道:“世子妃,你是要眼睁睁看着你母亲因你而死吗?”谁不知这位世子妃从小不得祖母父亲疼爱,唯有一个母亲相依为命,感情深厚无人可比。一个女子,总不成狠得下心来不管亲生母亲。
    风荷的手抖了抖,沉烟忙抱住她的身子,好半晌,她才安定下来,苦思着如何再能拖延一下时间。
    可惜老太监等不及了,大手一挥,喝令道:“发信号弹,速拿董夫人人头相祭。”
    他说话当时,风荷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本能地喊道:“不要。”
    “你先放我母亲下山,我要亲眼看见她,不然我哪知你说得是真是假?”千钧一发之际,她才想起这一点,硬生生说道。
    “你有时间,我们可没有时间陪你打发。”老太监根本不吃这一套,他自然也怕耽搁久了,宫里那边遣派了人来营救,那他们不是白忙活一场嘛。若不能借此抓了杭天曜,先杀一个是一个吧。
    风荷不料他会软硬不吃,咬紧牙关蹙眉细想,可她一来耗费了太多心神,二者关心则乱,根本想不出还有什么法子能拖延时间。
    谁知遥远的前方响起砰的一声,江夜抬头望天,当即大喜道:“娘娘,他们找到夫人了,相信很快就能救下夫人的,娘娘不需焦急。”
    老太监瞧着远处的烟火,脸色变了变,为了埋伏董风荷和杭天曜,他们大部分的人手都在前边,后面只留守了不到百人,只怕不一定守得住。想罢,他已高声喝道:“杀。”
    瞬间,车外的马嘶声刀剑声乱成了一团,然后有血腥之气不断透过车帘弥漫进来。江夜护在车上,杭天瑾驾车,三百人的包围圈,马车根本没有突围出去的希望。
    杭天曜的人手个个英勇无敌,能以一当十,可对方并不是普通的兵士,而是受过严格训练的精兵强将,一个能挡两个就不错了。五十人对三百人,谁都清楚根本不是对手。因此,双方的搏斗才越发激烈,生死存亡的关头,谁不是拿出了浑身本事。
    沉烟紧紧抱着风荷,不让她看外面的景象。可是,打斗的声音越来越近是瞒不了人的,而马车也从一开始的平稳不动到左右摇摆,血腥气浓郁得不是薄薄的车帘可以挡住的。
    胃里一阵翻滚,腹中传来隐隐的阵痛,风荷的额上冒出了细密的汗,没有人比她清楚自己的身子,她害怕得摸着肚子,怀疑自己是不是快要生了。
    “娘娘,你怎么了?你哪儿不舒服?”沉烟虽然紧张,可依然注意到了风荷的脸色渐渐转白,额上的汗都濡湿了耳畔的青丝,嘴唇咬得发红。
    杭天瑾紧盯着双方的人马,心里越发急迫,照这样下去,顶多一刻钟,他们就支持不住了,现在连江夜都跳下了马车加入了搏斗中去。他隐约听到车里的动静,回身掀起一角帘子,哑声问道:“四弟妹,你如何了?”
    风荷右手抓着车窗上的扶栏,左手护着腹部,沉烟怕她说话吃力,忙帮着回道:“三爷,我们娘娘好像肚子痛,怎么办?”她说话时,带了一丝哭音。任是沉烟沉稳过人,可毕竟是个久在内宅的年轻女子,亲眼见到血肉模糊的厮杀也罢了,关键是,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生孩子这样的事啊,由不得不怕。
    月份是不足,但瞧风荷这个样子,怕是真的要生了。这里没有稳婆,没有太医,连必备的生产之物都没有啊。
    “什么?一定是车上太颠簸了,可是外头危险,更不能出去啊。”杭天瑾惊得张大了嘴,四弟妹怀孕已经八个月,正是该好生休养的时候,这番变故,若是早产,又该如何?
    阵痛轻了点,风荷勉强问道:“外头情形如何?咱们尚能坚持多久?有没有突围的希望?”依她的计算,杭天曜即使赶过来,也至少还需要半个时辰,要是宫里发生什么意外,那只有更久了,而他们等不及。
    杭天瑾不想叫她担心冲撞了胎气,可心知瞒不住,只得回道:“咱们死伤惨重,只有三十人左右了,可对方还有两百有余,要想突围出去,怕是会更糟。”
    “好,这次连累三哥了。”她浅浅笑了笑,即使这般狼狈不堪的时候,一身风华仍能迷了人的眼。
    杭天瑾心神一颤,很快敛息劝道:“弟妹顾好自己要紧,不需对我内疚,是我自己硬要跟着来的,于弟妹何干。何况我作为兄长,四弟不在,原就该护着你,不然怎么向四弟交代。”在这样的生死关头,他忽得明白过来,不属于自己的不该求,属于他的即使已经失去,那也是实实在在属于他的。他想起贺氏,萌生出一股柔情,心底从没有的敞亮。
    江夜打倒了靠近的几个人,扑到马车前,轻声喊道:“娘娘,小的试着带娘娘杀出去,娘娘坚持住啊。”
    风荷忙关切地应道:“你们自己小心些。”
    江夜点了功夫最好的几个人,护着马车往后退,想要杀出一条血路来。可是到底实力悬殊,寡不敌众,只能在原地徘徊。又过了一盏茶功夫,他们的人完好无伤的只剩下十来个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可是救兵迟迟未来,大家的心一点点凉下去,只能愈加拼命了。对方的人都能靠近马车了,以致于马车摇晃得加倍猛烈,风荷觉得痛楚更甚之前,而且下身湿漉漉的。
    “四弟妹,咱们怕是撑不下去了。”本来这些日子的禁闭,杭天瑾的气色就不太好,这时候看来,又添了几分青黑之色,血色全无。
    杭家多少次的阴谋诡计,风荷都一一躲过了,回想起来,她不由一阵苦笑。凭她怎般机敏,能够一次次化险为夷,也挡不住暴力的强大。想她董风荷,难道就要死得这么难看吗?人家军人马革裹尸那是英勇壮烈,自己要是如此绝对会成为世人的笑柄,往后一段时间,京城的话题都不会忘记了她这个惨死的杭家世子妃。马蹄践踏红颜泪,凄凉寥落,是她从不曾想过的结局。
    连江夜身上都受了几处刀伤,老太监得意万分,手下之人下手更狠了。
    便在这样陷入绝境的时候,身后传来了飞扬的喊杀声。那声音,融入旷野里,激起层层涟漪,回响不尽,听得人妥帖而温暖。
    众人立时受了鼓舞,忙回头去看,起初的喜悦渐渐冻结,变成了冰凉的意味。来的的确是自己这边的人,杭天瑾一眼就认出了奔在最前面的是韩穆溪,关键的问题是,他们一共只来了七八十人,还是身手一般的禁军。
    对方先是吃了一惊,待看清了情形之后,又放下心来。他们在前边设了那么多伏击圈,毕竟起了作用,只那么点人,在他们眼里还是不懈一击的。唯有一个地方可惜,来的不是杭天曜。
    韩穆溪领人即刻加入了厮杀,自己慢慢靠近马车。杭天瑾站在车上高声喊道:“为何只来了这么点人?”
    “前边三处伏击,咱们的人都被拖住了,我们是好不容易才冲出来的。”他一面击退临近的敌人,一面回道,声音里带着愤怒。
    沉烟看到了一丝希望,握住了风荷的手泣道:“娘娘,小侯爷带人来救我们了,娘娘别怕。”
    望着青衣飘飘墨发飞舞的韩穆溪,风荷的眼角湿了。她这辈子要怎么才能偿还得清韩穆溪的人情呢,几次救她于危难之中,尤其这次,明知危险重重,他还是义无反顾来了,这要她拿什么去还他的深情。在日复一日中,风荷开始体会到了韩穆溪对自己的用心,那是一个赤诚坦荡的男子,喜欢或者不喜欢,都是光明磊落的。其实,他与杭天曜表面上完全不一样,但骨子里,是相似的,骄傲坦诚。
    她是向往过这样的男子,愿得这样一个人共度一生,成全书中才子佳人的美谈。然而,人生往往事事难以预料,她和韩穆溪相识得太晚。她相信,若她先认识韩穆溪,她必是会动心的,但她先认识的杭天曜,嫁给了他,也爱上了他,爱上一个她少女的情怀中完全不能接受的男子。
    只能说,这是一场没有对错的遗憾。当然,在风荷心里,她接受了杭天曜,愿与他白头不相离,那种感情绝不是韩穆溪能相提并论的,她只是有时候会感慨,感慨命中注定的缘分和虐缘。
    在血光四溅中,韩穆溪越过人群,看着马车里那个容颜苍白却依旧风情万种的女子,他庆幸自己赶来了,也欢喜得笑了。即便明知自己此生都与她无缘了,他也愿意为她不顾一切,这是喜欢,也是知己。知己,即便远隔天涯,即便缺乏交流,亦是会生死相酬的。
    风荷淡淡笑了,在这一笑里,什么都释然了,如果有可能,她也愿为他出生入死,但她愿和杭天曜同生共死。
    韩穆溪终于和江夜二人汇合了,两人背对着背小声交谈着。
    “我掩护,你带世子妃冲出去。”江夜毅然说道。
    “可是你……”他的话不及说完,已经被江夜打断了:“没有可是,我是世子妃的下属,为她死了那也是责任。”
    韩穆溪强不过他,只得点了点头,两人迅速分头行动。
    韩穆溪一跃跳上了马车,背对着身叫道:“坐稳了。”他话音刚落,马车向着对方最薄弱的地方突了过去,而江夜也带人一路掩护,拖住了对方的动作。
    禁军毕竟只是普通的士兵,与太皇太后手下的精干之士比起来差了许多,七八十人只是看着多,其实不中用得很。
    马车好不容易冲出了包围圈,拼命往前奔,此刻也顾不得什么方向了,大致是往西去的。江夜带着人拼死抵抗,也只能且战且退,好在马车去的远了,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风荷坐在飞奔的马车里,痛感一阵阵袭来,下坠的感觉分外强烈,她死死咬着牙,不肯吭声,生怕分了别人的心。
    沉烟的手被她抓得泛起了血痕,可自己一点没觉着痛,她只是吓得脸色惨白,终于哭了起来:“停车停车,娘娘,你难受就喊出来啊,不要这么吓奴婢。”
    闻言,韩穆溪猛地勒住了马缰绳,与杭天瑾一同回身往后看。
    “你?”在看到风荷雪白的面容那一刹那,韩穆溪的头懵了,他发慌得跳进了车里,不知所措。
    杭天瑾的声音带了三分凄厉:“四弟妹是不是要生了?”他求救得看向韩穆溪,可韩穆溪与他比起来只怕更不如,连女人都没碰过呢,哪儿知道生产之事。
    风荷只想尽量抓住什么东西来缓解自己的痛,不经意间她抓住了韩穆溪的胳膊,身上冷汗湿透了衣衫,神智模糊,却还是说道:“不要管我,继续赶路,他们很快就会追上来的。”一旦被对方追上,连韩穆溪杭天瑾几个都走不掉了,不能因她再连累他们了。
    她身上的痛通过她抓着韩穆溪的胳膊清清楚楚传到了他身上,他猛然一恸,扶着她后背颤声道:“不,我们不走了,你会受不了的。”他的心被什么鞭打一样的抽搐,只为不能代她受苦。妇人生产原是最最危险之事,风荷又是早产,在没有太医稳婆的情况下,他们再奔驰不顾她,不但孩子不保,连她都有极大的危险。
    风荷懊恼不已,她这一次真真连累了太多人,她一条命不值得啊。
    “四哥很快就会来的,我走的时候有人去找他了,只要咱们坚持片刻,就会没事的,你要挺住啊。”他看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后悔,赶紧劝解。
    车下几个一同护车的侍卫喊了起来:“江大人抵挡不住了,他们快赶上来了。”
    杭天瑾跳下车往后看了看,对方离这边不到一百步了,他抓着车身问道:“走不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连人都颤抖了,手上青筋直绷。不走,可能所有人都丧命;走,风荷和肚子里的孩子或许难以保住。
    韩穆溪一反往日的柔和俊朗,斩钉截铁说道:“不能走。”
    风荷迷迷糊糊感到他身上的温热气息,轻轻叹道:“既不走,咱们找个地方躲起来也行。”
    一听他这话,杭天瑾和几个侍卫四处扫视起来,在西边有个高三十来米的小土坡,土坡背靠着一带低矮的山丘,相连处似乎有个山洞似地地方。他忙往那一指,对韩穆溪道:“咱们去那,那里地势高,便是抵抗也有个依仗,比平地强。”
    韩穆溪顺着他的指点略看了一眼,当即环抱着风荷缓缓跳下了马车,沉烟也跟着提了包袱跳了下来,一行十来人往土坡上快步疾走。
    正如杭天瑾所说,土坡背靠山坡,借得依靠的地方,只要守住另外三边即可,而且坡顶连接着山的地方有个仅容三四人的小洞,能让风荷略微歇息一下,恢复点力气。
    沉烟解下风荷身上的披风铺在地上,韩穆溪小心翼翼将她放下来,又脱了自己的外衣给她披上。她靠着沉烟的身子歪坐着,顺手捋起耳旁湿湿的秀发,强笑道:“你们快去,别管我。”
    “嗯,有事一定要唤我们。”韩穆溪匆匆交代一句,就退了出去,只要敌人不打退,风荷就多一分的危险。杭天瑾亦是跟着守在了洞外,只留沉烟一人在里边服侍风荷。
    风荷吁出几口浊气,对沉烟苦笑道:“倒是辛苦你了。我只怕就要生了,唉,这个孩子,什么时候出来不好,非得这会子跟着凑热闹。”
    沉烟偷偷抹去眼角的泪,表现出镇定无波之感,也笑道:“是啊,小世子见娘娘受苦,估计是心疼了,急着出来帮娘娘助威呢。只是,只是,咱们没有带稳婆,奴婢偏偏是个无用的人,什么都不懂。”她终是忍不住心头的委屈与焦急,哽咽起来。
    “这有什么难的,咱们不是都听钱妈妈几个人说过嘛,也不过那么回事,多使点力气就够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她话音未落,就禁不住啊了一声,原来是一阵比前都强的痛楚袭来。
    “好,奴婢不怕。娘娘,妈妈们说羊水破了就是要生了,可是奴婢不懂什么是羊水啊?”沉烟把自己的唇咬得又肿又红,风荷每一声压抑的叫声,都叫她心惊胆颤。
    风荷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剧烈的痛楚使得她说话都不完全了:“傻丫头,羊水……早就破了,这会子,觉着痛得很厉害,应该,应该是要生了。就不知……早产,宝宝会不会……”
    沉烟伸出手,试了试她下身,才发现早就湿透了,心快跳出了嗓子眼,嘶哑得说道:“不会,不会,娘娘,小世子一定会平平安安的,娘娘和小世子都会化险为夷的。奴婢要怎么才能帮娘娘?”
    风荷躺得平整了一些,双手拽成了拳头,艰难说道:“咱们备的刀呢?有没有带发烛?”
    经她这么一提醒,沉烟也陆陆续续记起两位稳婆说得大致经过来,忙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找出匕首和发烛,还有一小块干净的绢布。先把刀擦干净了,又在洞里找了几颗枯黄的小树枝,点着了火,把刀烧得红红的。
    风荷与沉烟两人虽听稳婆讲了些,知道个朦胧的样子,但毕竟没有一点经历,又是悬心又是慌乱的。何况,她是被颠簸紧张使得未足月就要生,生产的条件并不成熟,比起顺产来差了许多。
    先不说里边风荷痛不欲生,外边的情景也很是不妙。江夜带着几十人与他们汇合到了一处,占据着山坡,凭着地势优势略微缓解了一下紧急情况,可是根本敌不过对方人多力量大。
    老太监领着属下几次想要冲上来都没有成功,心下越发急了,没想到杀个女子还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再不尽快解决,救兵一到,他们自己就陷入危险境地了。一想到这里,老太监带人拼尽全力冲杀上去,手下毫不留情,狠辣歹毒。韩穆溪他们的人马损失惨重,几乎没有招架之力。
    就在众人凝神灌注于战斗中的时候,沉烟在洞里扬高了声音喊道:“小侯爷,三少爷,娘娘快不行了。”要不是迫于无奈,她也不想扰了外边人的心神,可是娘娘这样,她一个人根本应付不过来,光是恐惧就足以叫她乱了手脚。
    这话无疑在众人心头加上致命的一击,韩穆溪一剑刺死了逼近前来的人,跑回了山洞。
    毫无血色的脸颊,只剩下红唇被咬得鲜红,冷汗湿透的秀发与衣衫,表明了她此刻近乎崩溃的痛楚,还有欲睁却无力睁开的双眼。他的心痛得无以复加,恨不得代她受了这所有的苦楚,偏偏无能为力,只能紧紧抱着她,尽力唤回她的神智:“世嫂,世嫂,你醒醒,你不能晕过去啊。你看啊,四哥就快来了,你一定要坚持住啊。”
    风荷并未完全昏迷,还是清醒着的,只是她全身的力气快要被抽走了,累得她只想闭上眼睛,半点力气都使不上。临别时杭天曜俊逸的笑容在她眼前不断闪现,她彷佛看到他眼含无限柔情吻着她鼻尖,听到他喃喃唤她小笨蛋。
    她缓缓举起手,碰了碰韩穆溪的脸,笑容似昙花一般恬静柔美:“小侯爷,谢谢你。我不会有事的,我会一直坚持到他来救我们的,若是我的孩子生下来,让他认你为义父好不好?我欠你的今生还不了,倘若我们下辈子还能相见,你可要留着机会让我谢谢你。万一,万一我不行了,你要保住我的孩子,替我交给他,让他好好抚养长大。”
    韩穆溪的泪涌满了眼眶,他摇摇头,用力说道:“不,不会的。你既然欠了我的人情,就要这辈子还我,下辈子的事谁说得清呢。妹妹不是还让你替我留意一个好姑娘吗,难不成你要食言,连这么个小忙都不肯帮,你董风荷可不是这样不讲信用的人。”他第一次可以理直气壮的唤她的名字,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多想亲口唤唤她。
    “好,其实我没什么,只是想节省一点力气,留着一会把宝宝生下来。你出去吧,难道还想看我生孩子吗?”又一股剧烈的痛楚激得她彻底清醒,她相信那是肚子里的宝宝在鼓励她支持她,这样的关头,她依然可以打趣他。
    正这时,江夜与杭天瑾都拥到了洞口,江夜的嗓子都嘶哑了:“娘娘,咱们撑不住了。小的该死。”
    “如果四弟这时候能赶到就好了。”杭天瑾无奈得叹了口气,他衣袖上袍子下摆都氲散开深红的湿痕,往日那位闻名京城的瑾公子少了文雅之气,多了历经风雨后的豪迈。他抬头看了看洞外的天空,忽然惊喜得叫道:“我有办法了。”
    韩穆溪和江夜都异口同声问道:“什么办法?”
    杭天瑾眼里闪过奇异的光彩,兴奋得笑道:“我从这边土坡溜下去,再从他们后面假装成四弟引开他们。他们对四弟妹下手不就是为了引出四弟吗,四弟出现了,他们定会分不少人手过去,那你们就能再坚持一段时间了。”
    风荷着实想不到杭天瑾会以自己为诱饵引开追兵,她的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梗咽汹涌,立马回绝:“不行,绝对不行。三哥你虽有功夫,但哪儿是他们那么多人的对手呢,我是万不会同意的。”
    江夜和韩穆溪见此,都想开口说自己去。谁知杭天瑾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坚决得说道:“你们俩不用与我争,你们功夫比我好,自然要留在这保护四弟妹,何况我与四弟是兄弟,装起来肯定比你们像。四弟妹,你一定要好好的,如果,如果,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两个孩子,有弟妹在,我是不担心的。”他说完,就唰的站了起来。
    即使他的话没说完,可是风荷清楚他的意思。她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一味摇头。
    他转身向外,回头悠然而笑:“四弟妹,珍重。”说完,毫不迟疑地走了出去。
    见此,江夜韩穆溪跟着追了上去,既然别无选择,那么他们总得先掩护了他离开。
    看着他转身而去的决然背影,风荷的眼角再一次湿了。杭天瑾这一辈子都活在方侧妃的阴影之下,从来谨慎为人,做事说话都会思量再三,或者这是他唯一一次说一不二的时候,却是在这样的关头,为了救自己。
    风荷明白,也许他是生无可恋了,也许他想放纵自己一次,可无论为何,他为救自己这一点,是谁都抹杀不了的。她一直不喜欢他,觉得这个人阴沉,因为贺氏,愈加讨厌他,认为这个男子薄情寡义,不配为人夫君父亲。但是,在这一刻,那些都同过往云烟一般消逝无踪了,留在风荷心里唯一的记忆,就是他堂堂正正的出去了,孤独决绝。
    背靠着小山的土坡这面,有倾斜的缓坡,从那下去,绕一个圈,就能回到敌军后面了。韩穆溪挡住了敌军的视线,眼睁睁看着杭天瑾文弱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丛林中,云层倏地推开,一片艳阳天,他的背影也染上了瑰丽的金色。
    四处传来“杭天曜到了,快杀”的震天声响,远处苍翠的树木掩映下,是一道飞驰而过的剪影,投来自信的一瞥。
    原本围攻风荷等人的敌军,都开始犹豫了一下,这里只剩下两个弱女子和几个濒临绝境的人,总是逃不出手掌心的,若能先杀了杭天曜,那功劳可比这个大得多了。老太监亦是踌躇了半刻,当即喝命手下的一半人去追杀杭天曜,自己带着剩下一半人继续往土坡顶上攻。
    听到外面传来的喊杀声,风荷的肚子猛然一阵剧痛,双手死死抓着快被扯成碎片的披风,额发湿漉漉的水里捞出来一般。
    “娘娘,用力,再用力点,小世子就要出来了,娘娘。”沉烟的声音再不是往日的稳重可亲,根本是声嘶力竭的嘶吼。
    “小侯爷,你没事吧?”
    “我没事,啊,你小心。”
    “我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