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还未爬上树梢,满天的繁星眨着眼,一颗颗绝世宝石一般镶嵌在深蓝色如光滑缎子的夜空里,柔软恰似拂过人的心头,发出沙沙的声音。一院的幽静,宁翳得像似最美好的夜,只有丝丝缕缕的幽香层层漫上来,衣袖飘拂之间都带了腊梅特有的寒凉的香味。
    遒劲的老梅树下,一名白色单衣的男子长身玉立,长发细碎的飘扬着,彷佛是嫡仙下凡。而他,是京城闻名的杭四少。
    今日,太妃等人很快从英国公府赶了回来,凝霜院有史以来第一次迎来了杭家最尊贵的几位主子,不只太妃王妃,连王爷都象征性得坐了一坐。
    此事当然不仅是西瑶郡主欺辱风荷,而是承平公主府没有把庄郡王府放在眼里。杭家在京城立足至今,还没有人敢这样公然无故寻衅他们,便是仗着有太皇太后撑腰,那也决不允许。
    或许太妃是单纯把风荷当做自己孙媳妇来看待,但是于王爷而言,风荷不是一个没见过几面的儿媳妇,而是杭家的少夫人,是受皇后娘娘亲自召见并丰厚赏赐的。皇后刚打发出宫,就在宫门口被西瑶郡主害得差点丢了性命,这口气杭家是无论如何不打算忍下的,不然往后谁都敢踩杭家几脚,连皇后都没有面子。
    但是对于怎样与公主府交涉一事,杭家内部却不是很统一。
    太妃要求立时将此事上报上去,让皇上作主,还风荷一个公道;而王爷以为眼下还不是与公主府撕破脸皮的时候,不能将事情闹得太大,应先去公主府交涉,倘若他们愿意赔礼道歉,那么就此揭过不提。
    “母妃,孩子受了委屈我知道,可是母妃想想,这件事发生在宫门口,有多少宫中侍卫都是亲眼目睹的,理应早就传到了上面的耳朵里。可事实上,上面到现在都没有表示出明确的态度,那是有人故意在压着此事了,整个皇宫有谁有这样通天的本事。咱们若先乱了阵脚,或被人倒打一耙呢,一定要从长计议。”王爷有他的顾虑,皇上还没有与太皇太后决裂的意思,他们杭家不能在这个结果眼上激怒了那边。
    太妃怒容满面,她自打嫁进杭家几十年,还没有受过这样的屈辱呢,竟敢拿她孙媳妇不当回事,这可是杭家未来的主母呢。今儿不把此事讨回来,日后有人提起对风荷而言总是不光彩的,人人都会以为风荷在傅西瑶面前矮了一等呢。
    她当即喝斥自己年纪不小的儿子:“照你这么说,人家道个歉,咱们就算了不成?我是决计不会同意的。”
    王爷暗暗计较着,母妃对这个儿媳妇倒不是一般的看重呢,为了她竟愿意与承平公主府公开对着干。他不由望向坐在下首脸色铁青的儿子一眼,儿子身上弥漫的杀气叫他心下一跳。
    王妃翕了翕唇,试探着劝道:“母妃,王爷说得不是没有道理。承平公主气性高傲,非常人可比,能逼她们道歉已经是极不容易的了。宫里有太皇太后,咱们就是闹大了,也得不到多少好处啊。”
    “怎么?你怕你侄女在公主府里受苦不成,风荷还是你儿媳妇呢。不说为她讨回公道,一个个只知怕事。”太妃看来是气狠了,说话有些口不择言。
    魏平侯的嫡长女,王妃的亲侄女,两年前嫁给了承平公主的嫡长子,是以太妃才会有这么一说。太妃有些冲动,但王妃未尝没有这个顾虑,公主府是魏平侯府的姻亲,她是十分不想得罪他们的。但正如太妃所言,名义上风荷是她的儿媳妇,她没有不帮着儿媳妇的理,她不应该只为自己娘家着想。
    王妃被说得满脸紫涨,太妃平儿对她虽算不得多亲热,面子情儿还是不错的,从没有这样当着小辈的面讥讽自己,叫她颜面尽失。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紧张,太妃训斥王妃,王爷身为人子自然是不敢驳的,五少爷夫妻显然是受了惊吓,最后是三少爷出来岔开去:“祖母,说起来都是孙儿不好,孙儿没有护着弟妹,才使她受惊,还请祖母责罚。”
    王妃暗暗舒了一口气,面上好过了些。
    太妃说出来的话却叫大家又吃了一惊:“你确实有错,罚你去祠堂静思一日,谁都不准去给他送吃的。”这样的处罚无疑重了,太妃有意如此,她就是要所有人都知道她对风荷的看重,更是为了让承平公主府看看风荷在杭家的地位。
    杭天瑾只是愣了一愣,很快应是,语气中听不出有抱怨。
    这番争论到最后到底没有得出结论,王爷还是想拖着几日看看上头的反应,也想给公主府一个主动认错的机会。太妃强不过他,气得当夜就发了旧病,吃了两丸药才勉强睡下。
    晚上大家准备歇息之时,凝霜院的丫鬟前来报信,四少夫人受惊太过,开始发热。
    这一闹,请太医煎药闻讯,直闹到了三更天,方渐渐安静下来。
    晚饭的时候,风荷只吃了一点叶嬷嬷亲自熬的粥,就不要了,神情懒散萎靡。
    杭天曜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扬声就要吩咐人去请太医。风荷掩住了他的唇,把身子伏在他胸前,喘了口气,低低问道:“商议得如何了?”
    这话问得杭天曜登时变了脸色,神色中闪过复杂的情绪,安慰着她:“你别操心这种事,好生歇了才是正理。你放心,我不会叫你白白担惊受怕的,我一定会让傅西瑶一点点还回来。”
    “你还哄我呢,是不是等公主府放下身段前来给我致歉?你不必这样,我知你的心意,只是你一切都要听我的主意,不然我就真个恼了,明儿就搬去临江院住。”风荷噘着嘴,可是杭天曜清楚,她不是在看玩笑,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已经慢慢发现他这个小妻子可不是个受气包,犯到她手里的人一般都不会有好结果。
    这般想罢,他亦是安心了不少,扶着风荷靠在自己肩上,温言细语:“我都听你的还不行,不过咱们先去请太医吧,耽搁不得。”
    风荷舒服得伸了一个懒腰,变得神采奕奕,一只手搂着杭天曜的脖子娇笑:“你看我像是受惊不起的人吗?”
    杭天曜被她突如其来的变化唬得发懵,随即开始了然,双手轻环着她的腰,越发歉疚:“是我没用,若我现在是王府世子,你就是世子妃了,还有谁敢这般欺辱你。总有一天,我会为你夺得这世间所有的荣耀。”此刻,他是真心想为风荷去一搏的,只为了不愿再看见她受了伤的样子,弄得他早就麻木的心隐隐作痛。
    “你有这番心意我已经很满足了,不过我相信你会做到的,我等着那一日呢。当下,只要你人好好的,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了。唉,二更的时候,让丫鬟报到外院去请太医吧,我估计那时候会发病。”她不是很信他的话,却要表现得深信不疑,对男人而言,女人的信任与鼓励是对他能力的崇敬,她不介意偶尔对杭天曜仰望一次。
    “我明白,只是你对太医的医术那么有把握?”他还是不解,她用什么法子让太医觉得她病了呢。
    “这个我以后自会告诉你。你说,今儿我与西瑶郡主的冲突被那么多人看见了,马车更是在大街上横冲直撞的,会不会明天整个京城都在传言这件事呢?”她狡黠的笑,杭天曜既能在一个时辰内把兵部的奏折直到天听,那么是不是也可以在一夜之间让全京城都八卦他夫人受惊一事?
    杭天曜被她笑得凉飕飕的,在她琼鼻上轻啄了一口,宠溺地骂道:“小妖精,都被你猜准了。”
    安顿风荷睡下之后,他悄悄去了后园,然后又神不知鬼不觉的回了房。
    第二日,京城在官员上朝的马蹄声市井商贩的叫卖声中醒转过来。照往常的习惯,现在大家都会品评着昨日英国公府的酒席大戏,哪里比别家的好,哪样不及谁家。除了上层贵族,小市民也喜欢听人说这些,为自己平淡拮据的生活增添一份瑰丽的梦想,只是梦想而已。意外的是,昨日英国公府好似压根没有做寿,大家对杭四少夫人受惊一事显然更感兴趣些。
    “哎呀,你们听说没有,四少的新夫人昨儿坠了马车?”
    “谁不知道,还等你来,要不是永昌侯府的小侯爷武艺高强,京城怕是得大办丧事了。”
    “小侯爷真是文武双全啊,更有侠肝义胆,救人于危难之中。如没有他,啧啧,叫人想都不敢想。”
    “四少真是克妻不成,好不容易娶了一个,又差点死于非命。”
    “你知道什么呀,这哪里是意外,这是公主家的小郡主干得,不知她哪一点看不顺眼四少夫人,居然把自己的簪子插到了马上,害得马受了惊才会狂奔的,不然哪有这档事。”
    “哪家公主府?哪个小郡主?”
    “哎哟哟,你连这都不知道,除了承平公主府上的小郡主,还有谁敢欺到杭家头上。”
    “这是为了什么?他们两家不是一向交好吗?听人说杭家的王妃的娘家侄女儿还嫁给了公主的大儿子呢。”
    “这谁知道,或许是小郡主嫌四少夫人生得比她好呗。你们记不记得,前年有个外官带了妻女回京述职,人人都夸他女儿才貌双全,后来在吏部尚书家赴宴的时候不小心落在湖里,当时只有小郡主与她一处。”
    “行了,快别说了,小心掉脑袋。”
    大家对自己的脑袋还是蛮看重的,但往往离了这个地方,回头在另一群人面前就要忍不住吹嘘自己刚刚听来的热门消息,最后总结一句这是我家在王府当差的姑妈的丈夫的舅舅的堂侄儿说得。
    这样热烈的情绪感染了一向谨言慎行的为官作宰者,衙门里,人人都是小声议论着。
    “早上上朝之时,路上遇到了陆太医,那么早,就去庄郡王府诊脉呢,看来这次杭家四少夫人受惊不小。”
    “一介妇人,从奔驰的马车中摔下来,不躺几个月怕是不行呢,换了男子怕是都心有余悸。”
    “公主府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好似商量好了一般,大家都不再言语,只是或叹气或摇头。
    杭家,陆太医一个人不敢拿主意,又从太医院请来了徐太医顾太医,三人会诊。结果都是四少夫人受惊过大,夜有所梦,寝食难安,只得慢慢调理,却没有一个拿得出委实有效的方子来,愁坏了太医院的太医们。
    第三日,太医不顶用,杭家四少忧心妻子病情,抱着些微的希望,命人四处请普通大夫来看视,俱是连诊金都没敢拿就推了。
    杭家四少夫人病中却吩咐自己的仆人去出事的街上询问有没有百姓因她的马车而出事的,受了伤的厚厚补偿了一笔诊金,毁坏了财物的原价赔偿。一时间,人人都赞杭家诗礼传家怜贫惜弱,四少夫人慈悲心肠,自己病着还不肯叫人吃亏。
    第四日,立章宫里,太皇太后一脸疲态,苦口婆心数落着公主与郡主:“为什么还不去杭家致歉,你们没看见事情闹得多严重了吗,满城人都在传言公主府仗势欺人,郡主心狠手辣,你们还嫌不把哀家的老脸丢尽了吗?哀家嘱咐过你们多少次,凡事谨慎些,轻易不要惹到杭家头上,你们浑不当一回事。西瑶,你倒是说啊?”
    傅西瑶愈加忿忿,尖厉得骂道:“那个董风荷有什么了不起,别说受了点伤,怎么就不摔死了她。”
    “住口。傅西瑶,你再如此,别怪哀家不保你,你以为皇上不知道,皇上几次都暗示了哀家,要不是哀家一力拦阻了,你以为你还有好日子过。”一盏流光浮动的翠玉盏猛地砸在地上,震得立章宫外侍立的宫女太监都抖了一抖,一套八盏的翠玉茶杯,少了这么一个,就得废了。
    承平公主四十上下的年纪,是先皇的小女,生母只是个卑贱的太皇太后身边的宫女,生下她不满一年就没了,太皇太后看着可怜,就抱到了自己身边抚育,当亲生女儿一样待。她是皇上的姑妈,年纪其实只比皇上大了几岁,皇上对她一向也算敬重。
    眉梢眼角倒有一点点像太皇太后,但比太皇太后多些妩媚之态,据说驸马傅大人家中没有一个通房小妾。承平公主骄横是出了名的,仗着有太皇太后撑腰,等闲皇室子弟都不看在眼里,更别提杭家一个小辈的媳妇。西瑶是皇室郡主,难道还像个无品无级的妇人弯腰低头,那她们公主府的脸往哪儿搁。是以,虽然太皇太后命人去传了话,她终究没有太放到心里去。
    此时,见太皇太后发怒,心下也有几分害怕,担心女儿不知好歹说出什么真个惹怒太皇太后的话来,忙拦着她自己强笑道:“母后息怒,儿臣知错了。儿臣即刻遣人去杭家赔礼道歉,一定化解此事。”
    太皇太后其实并没有打算真叫西瑶去赔罪,那样杭家会越加不把她这个太皇太后放在眼里,她只是想教训教训公主郡主,让她们知道违逆了自己,她们什么都不是。闻言,脸色稍稍缓和了些,叹气道:“你能明白就好。你或许没有听到风头,如今朝堂上已经有御史弹劾公主府了,还有那批自命清流的文官日日抓着这个不放,扬言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一郡主乎?
    杭家一直没有太大的动静,就是卖了你们的面子,你们再不知好歹,人家怕是要来真格的了。皇后清早还召见了去杭家诊脉的太医,对杭四夫人的病情非常在意,赏下了一大堆东西去。这是皇上在让皇后传达自己的意思呢,难道你们还看不清?行了,快去吧,这都第四天了。”
    说完,太皇太后就厌烦不已,不想见到这两个闯祸的人,摆手命她们退下。
    回了公主府,西瑶郡主气得一个人关在房里,谁都不肯见,即使只是去个丫鬟婆子,那也是代表了她低头呢,这叫她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公主点了府里两个二等的管事娘子,四个二等的丫鬟,装了小半车礼物,去庄郡王府赔礼道歉。
    一见公主府只来了这么几个不甚体面的仆妇,太妃气得见都没见,也不让王妃招待,只让周嬷嬷负责去接待了。
    几个仆妇都是宫里出来的,横着走惯了,不过看在皇后的面子上,礼数还是马马虎虎尽到了,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然后要去给风荷赔礼。
    周嬷嬷命个小丫头去凝霜院里请示了风荷与杭四的意思,原本以为不见,谁知竟是见得,满腹怀疑的领了六人进去。
    到了院门口,守门的换成了浅草,小丫头无精打采的问了好,请她们稍等,自己进去通报。这一去,就等了一刻钟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