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的正阳街一入夜便寂静无声,连鸡犬孩啼之声都听不到,只有全身乌黑的大鸟立在蓬乱阴森的枝杈间啼叫。
    街西的诏狱与平素一样灯火通明,但却不似几年前那般每晚都能听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叫唤声,也正是因为这些充斥了整条街的哀嚎声,所以正阳街周围并无一户人家居住,虽然近几年情况好转,但再安土重迁的户民都不愿再回去——谁愿意与谈虎色变的诏狱为邻?
    今夜月色如洗,星子布满了整片夜空,上头连一片薄云也没有。
    诏狱外头挂着两盏颜色已然盘剥不清的明角灯,两名番子手摁腰刀立在衙门口值夜,面上带着倦容,但见到头儿亲自送一位年逾五十,面上无须的男子出来时,他们立刻整顿精神,挺腰垂目。
    高湛送那名男子上了马车,临行前补了一句:“圣上的旨意微臣一定照办,还请公公回禀圣上,微臣一定会处置妥当。”
    马车上的男子点了点头,拱手施了一礼,随即放下车帘,吩咐了车夫一句,马车方辘辘远去。
    后头离得较远的凌云见马车已走,随即大步走了过去:“大哥,崔公公过来传达圣上的旨意么?”
    高湛脸色沉沉的,一面往狱中行去,一面慨然:“不知什么时候才可以脱下这身衣裳,和兄弟们一齐执剑行江湖,快意了恩仇。”
    “我们几个兄弟倒是可以随时抽身”,凌云与他并肩一齐往里头走去,“只是大哥你……皇上若是不宾天,恐怕你是没有可能挂印了。锦衣卫不同于其他官职,不想干了拍拍屁股便可以走人。你替皇上私下办了这么多的事,皇上是不会放心大哥你离开的”,顿了一下,皱眉道,“而且大哥你现在沾染上了争储之事,荣王估计已经从梅荨口中知道了咱们的做的事,荣王若是登基。怕也是不会轻易放过大哥你的。”
    “那倒未必”。高湛从班房里拿出两只青色药瓶,搁到袖子里,往西侧的牢狱中行去。“你知道前太子是怎么死的么?”
    凌云跟在他身侧,摇了摇头:“只听说是暴毙而亡。”
    “简单的暴毙二字,背后不知道隐藏了多少理不清的阴谋手段,前太子是因为向皇上建议废除锦衣卫。才会遭到阴纲的记恨,他又是皇上的近臣。很容易影响皇上的判断,也正是因为他的挑拨,皇上才会越来越疏远太子,怀疑太子有僭越之举”。高湛令狱卒打开牢门,一径往幽深的牢狱深处行去,“几句流言蜚语便能撕毁父子间的信任。皮囊下包裹的那颗心当真是难测。”
    凌云有些糊涂了,明明是在讨论荣王登基后大哥可否脱身。怎么说着说着好像脱离了话题,他认真想了想,又把话题扯了回去:“你是说荣王会遵循前太子的谏策废除锦衣卫?”
    “荣王从小跟在太子身边,耳濡目染,他们二人的性格有许多相似的地方,都是阴骘温和,他们登基一定是贤明圣主,可是若是论争储夺嫡,那绝对只有被害的份,荣王若不是梅荨在背后替他做了这诸多诡谲阴暗之事,恐怕早已丧于李家父女之手了。我不敢保证他是否一定会解除锦衣卫,但我若是要走,我想他一定不会阻拦。”
    凌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眼睛忽然一亮:“大哥,看不出你还有这等见识。”
    “呃……难道我很目光如豆么?”
    “不是不是,我指的是朝政方面。”
    “这是你大嫂说的,不过你大嫂也是从梅荨那里听来的。”
    凌云恍然的点了点头,然后又捂着嘴笑了起来:“大哥,什么时候吃喜酒啊?”
    “这得听你大嫂你的”,高湛唇角弯弯的,脚步莫名的轻快了许多。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二人走到了西边最里侧的一间牢房,狱卒连忙拿出钥匙,躬身细气的开锁,打开牢门,然后躬身退了下去。
    里头只有一盏豆灯泛出一圈幽黄的光晕,刺鼻的霉味令人不自禁的想要屏住呼吸,不过高湛常在狱中走动,所以只略略皱了皱眉,便提步走了进去。
    凌云见高湛从班房里拿了两瓶药便知道他要替皇上私下料理一些事情,所以很自觉的守在门外,还细心的掩上了牢门。
    牢中躺在脏兮兮的草垛里的人听见响动,努力的支起上半身,仰脸朝来人看去,那人乌发蓬乱,覆在颓败的脸上,看不大清容貌,穿着一身肥大的泛黄的囚衣,连男女也不大分辨的清。
    不过,高湛不用分辨也是知道牢中关着的是何人,因为此人是他亲手送进牢中的,他在门边驻足了片刻,从袖中掏出一只药瓶,朝那人精准的扔了过去,声音幽冷:“李砚云,前太子与太子妃的事,圣上已经知晓,圣上开恩,赐你全尸,谢恩吧。”
    李砚云的目光落在那只泛着地狱青光的药瓶上,好像完全入定了一样,片刻后,忽然又仰头大笑了起来,笑声着实可怖,连隔着门的凌云听了都不禁抱起了胳膊。
    忽然,笑声陡然之间又变成了凄惶的哭声,李砚云枯瘦的手指渐渐覆上那只冰冷的药瓶,手指上的关节愈来愈白,若不是她不谙武艺,恐怕药瓶在她手中早已化成齑粉。
    高湛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正要开口,却听见如洞箫般哀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从小,府里的人就瞧不起我,我不知道遭过这些下人多少白眼,他们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明里不敢怎样,背地里却不知骂得有多难听,我只是父亲捡回来的孤女,根本算不上李家真正的小姐,可汐儿却不同,她有娘亲,而且她的娘亲还是驸马的妹妹,我跟她虽然都名为李家小姐。可她才是真正捧在所有人掌心里的宝,我跟她根本是云泥之别。
    我受那些下人欺负的时候,不敢和父亲说,我怕他会认为我不懂事,会把我赶出去,我只能一个人偷偷的躲在角落里哭,那时候我最想的。就是能和汐儿一样有个亲娘疼**。可以依偎在娘的怀里撒娇。
    后来我渐渐懂事了,我知道府里的这些下人全都长着一双富贵眼,所以为了能让他们瞧得起。我刻苦努力的学习一切能学习的东西,琴棋书画舞,经史子集诗,学女红。学看账,学怎么做一个真正的大小姐。学怎么出门与那些皇亲世家的小姐夫人交往,终于,我成为了京城有名的才貌双全的千金小姐,可我在府里的那些下人眼里却总也摆脱不了身份的阴影。他们觉得我是只是一只披着凤羽的鸡。长公主见到我也从来都没有拿正眼瞧过我,我看得出她眼底流露出的鄙夷,他们的眼神就好像一把刀扎在心里。一点点的凌迟。
    后来,母亲忽然搬进了济过堂。府中内务无人打理,我为了能对付这些下人,主动向父亲要求接管家中庶务,父亲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便让管家协助我,我做得很好,父亲也很满意,当府上的内务全部由我接管后,我便把那些所有知道我身份的下人全部遣散了,我很想把他们千刀万剐,可我知道我不能,我要作出大家闺秀的样子,我要做的很宽容大度,所以我放过了他们,还以长姐的包容待这个同我一样失去了娘亲的妹妹。
    汐儿得到万千宠**的时候,我在心中咒过她死,还想过用什么办法杀死她,这样她就不会把所有的光辉都抢走了,可是,后来母亲进了济过堂,她却一直粘着我,要我抱她,晚上要拉着我陪她一块儿睡,没有我她便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渐渐的把她当做了自己的亲妹妹,是真的把她当做亲妹妹来疼**的。
    我强迫她嫁给裴鸣,让她这么伤心,她一定恨透我了,是我对不起她,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决定,因为我是为了家族的荣誉,尽我这个李家长女应尽的责任。
    父亲总说我太过要强,可是他不知道,如果不是靠我自己的努力争取,我在家族中怎么会有这么高的地位,那些下人怎么会见到我打个喷嚏便害怕的发抖,我喜欢这种人上人的感觉,喜欢他们奉承我,喜欢他们看我的脸色……
    所以我嫁人也要做正室,绝不做侧室,所以我要除掉甄笙,除掉她腹中的孩子,这样我就能做太子妃,将来做皇后,这样不仅能让整个李家都仰我鼻息,还能让长公主跪在我的脚下,对我阿谀奉承,摇尾讨好。
    我是不择手段,阴险狠毒,可是我想要的不过是不让人看不起罢了……
    我好恨……为什么他要抛弃我娘,为什么要狠心把她逼死,为什么要把我带回府上,为什么当初不把我掐死……
    我知道我该死,我死有余辜……我也会梦到甄笙和那个孩子来向我索命,我也会害怕,害怕的整夜抱着拟香不肯撒手……如今这样也好,解脱了……解脱了就不会怕,不会恨,不会再有人瞧不起……”
    她仰起头,好像要透过重重屋宇看向今夜静谧的天空,她含威不露的双眼头一回透出澄澈宁静:“今生是父女,但愿来生再不相见!”
    她轻轻揭开瓶盖,阖上双眸,一饮而尽。
    药瓶跌落在地,滚到墙角里才停了下来,高湛默了默,走到她跟前,伸手探了探她的脖颈,然后转身去了对面的另一间牢房。
    次日一早,从诏狱传出消息,李舜与李砚云在狱中畏罪自杀。
    正要去牢中接李舜去惠州的李砚汐半路听到消息,跌坐在路边哭了好久,然后她面朝西边叩了六个头,擦干眼泪,一径往城郊的慧济寺去了。
    杨泠几乎是与李砚汐同一时间得到消息的,那时候她正拿着剪子替女儿裁一件冬季的棉衣,听到一个姑子的报讯,手中的剪子一颤,割破指腹,殷血瞬间冒出,姑子惊了一跳,匆忙拿药给她敷上,她却缓缓推开,面色平平地道:“不需要了。”
    姑子以为她伤心,也不强求,便掩门告退了。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李砚汐回来了,推门进屋,抱着母亲哭了好久,后来见母亲也是泪落如雨,她忙抹干净脸上的泪水,掏出帕子替母亲试泪,强笑道:“母亲,父亲和姐姐都不在了,以后汐儿会好好照顾你,汐儿已经长大了,我会努力撑起这个家的。”
    杨泠欣慰的点点头,吩咐她去厨房端些清粥。
    李砚汐应声而去,走到门边时,忽然瞥见一旁书案上的一本佛经下露出蘸着墨迹的信笺一角,她以为是母亲在抄写佛经,所以并未在意,随即出门往厨房去了。
    当她再次推门而入的时候,却见母亲整整齐齐的仰躺在床上,她想过去替母亲盖上被子,可当她走近时,才发现母亲的胸口插着一把冰冷的剪刀,青色的衣襟染得深红一片。
    李砚汐愣在原地,想要大喊母亲,却发现嗓子里根本发不出声音来,然后恍恍惚惚间她感觉自己被人扶进了另一间安静的厢房里,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她再次恍恍惚惚的醒来时,脑后的枕头已经全部透湿了,外头的天也已经黑了下来。
    一旁照顾她的姑子见她醒来,将两封信与一个青布包裹递给她:“这是杨施主留给你的亲笔信,这是李施主你的包袱,里头有银子和一些干粮,你带着它赶紧离开吧。先时,锦衣卫已经来过了,见到杨施主自尽,才没有再问起你的下落,杨施主怕是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所以才选择了自行了断……施主节哀。”说着,一径退了出去。
    李砚汐眼睛模模糊糊的,根本看不清信封上写了什么,就近拿过一封,抖抖索索的拆了半天,才勉强没有伤到里头的信,她抹了一把眼睛,就着案上昏黄的火光阅览起来。
    不知道信中究竟写了些什么,只见她面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僵直,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那张信笺也从她手中滑落,悠悠飘到了地面上,可以看见信的开头,用清秀的蝇头小楷书着“苏珏”两个字。
    李砚汐哑着声音,自言自语地道:“原来……荣王那天对刘小挚说的小珏指的是苏鼐的女儿苏珏……原来……这一切……都是她安排的……她是回来找父亲报仇的……”她白皙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深深的陷入了肉中,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她试尽泪水,将信笺捡起放入了包裹中,趁夜离开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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