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一柄利剑划过,紫宸殿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的人都目光都齐齐落在了荣王挺拔的背影上。
    沂王先是半张着嘴,而后脸有些微热,最后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李舜也颇感意外,但相对于表情丰富的沂王,他也只是眼睫轻闪,眼底掠过的那抹杀意与沂王最后的冷笑却是异曲同工。
    原本是想趁此机会除掉荣王一个潜在的帮手,没想到,竟是达到了斩草除根的效果,他这一回是自寻死路。
    蔺羲钦面如古井,脸颊略略绷住。即使猜到荣王会有此一择,但亲耳听到他说,还是免不了有些担忧。
    戚睿一向听闻这位五皇子逍遥遁世,每回朝上,他几乎都是隐形人一般存在,朝中无论大事小事,也从不上心,没想到江山存亡之际,竟还有如此胆魄,他不由多打量了荣王几眼。
    最五味陈杂还属宏治。
    他静静地望着台矶下半跪的荣王,忽然发觉,自己是不是忽略他太久了。
    从前赵暅太过光芒四射,其他诸皇子在他周围都黯然无光,赵昕从小跟在他身侧,落在自己眼里,似乎也只是一抹影子。
    自己注意到他的时候,却是因为忤逆犯上,当时若不是皇后与赵暅,自己早已经把他打发到了烟瘴之地。
    赵晧与赵旻剑拔弩张的时候,他好像什么也没有做过,以至于自己几乎都忘记了他的存在,即便每日都要上朝,可回想起来,却好像根本没有打过照面,一点印象都没有,就连他成亲也因为自己沉浸在失去赵晧的悲恸中而未加关注。
    如今仔细瞧去,他的眼睛却是有几分像他的哥哥赵暅,干干净净的像洗过一样,温淳剔透,却比他的哥哥多了几分悒郁,而不似他那般神采飞扬。
    或许是多年备受冷落的缘故。
    宏治的眸子竟是黯了一瞬。
    沉默良久,宏治方道:“你的请求,朕自会考虑,你先起来吧。”
    荣王从父亲的眼中看到了他从未见过的慈爱,但他心意已决,断不更改:“父皇,京师至大同,马不停蹄也需六日,而北元大军叩关最多只需八日,监军不到,晋崇钰便不会轻易发兵,时北关形同虚设,外虏不费吹灰之力便可陈兵城下,儿臣忝为皇子,无所作为,终是与草木同朽,如今社稷危旦,儿臣不忍坐看江山残缺,万望父皇成全!”
    李舜依旧谦和:“荣王乃是嫡子,身份尊贵,不可前往,望皇上三思。”
    李舜这个时候指出荣王是嫡子,意在说明派身份越尊贵的皇子去,晋崇钰对朝廷就越信任,才会放心大胆地派兵抵御北元。
    沈琨狠狠剜了李舜几眼,暗骂道,这个时候想起人家是嫡子了,当初立太子的时候怎么不说,分明就是想借晋崇钰的手除掉荣王,实在可恶。
    荣王此趟,凶多吉少,虽然功在社稷,但毁身于此,未免可惜。
    他跨出一步,正要进言,却被旁边的杨参暗暗拉了拉袖子,朝他微微摇了摇头。
    沈琨垂眸深思起来。
    在这个生死关头出来维护荣王,很容易让皇上看出自己是荣王一党,反而对荣王不利。
    沈琨不由苦笑,这个时候,杨参竟是要比自己冷静的多,他的脑袋终于也灵光了一回。
    沂王踌躇了一下,提步走到荣王身旁,与他并肩跪地,目光有些不稳,拱手道:“儿臣也自行请愿担任监军一职。”
    宏治望着玉阶下的二人,沉吟片刻,沉声道:“赵昕,朕命你任晋军监军,赍分封圣旨与藩王钮印明日一早前往大同府,以御北元。”
    荣王面色不变,伏地叩头:“儿臣遵旨。”
    沂王心底松了口气。
    宏治命荣王先行离殿,回府准备,然后与其他朝臣继续参赞军机,至晚,除了吏部、刑部、礼部、工部的尚书与侍郎离殿之外,其余的内阁大学士、负责钱粮的户部、负责军械的兵部、负责人马的五军都督府全都与宏治一齐在紫宸殿夙兴夜寐。
    沈琨与杨参一道出宫,此时,外头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宫中处处都掌灯,远远近近,流光溢彩。
    沈琨一路上都盯着杨参的脑袋瞅,一副恨不得扒开他的脑子来看的样子,弄得杨参颇有些窘迫地擦擦嘴,摸摸脸,还以为自己晚饭扒的太快,有什么菜叶饭粒沾在了脸上而不自知,可擦了半天,沈琨也依然还是盯着自己看,他终于忍不住了,用手肘捅了沈琨的胸口一记:“我虽然长得俊,但也不用这么看吧,我也会害羞的好不好。”
    沈琨切了一声:“脸皮真够厚的,我是在看你这个榆木脑袋怎么也忽然开窍了?”
    “什么?”杨参眨巴着大大的三角眼。
    沈琨无奈地摇了摇头:“刚才还夸你呢!也不记得是谁方才用猪蹄扯了我一把。”
    杨参哦了一声,恍然道:“荣王本来就应当这么做,他如果贪生怕死,我以后决不再支持他,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你不就是怕王爷去了晋军大营会有去无回,要出去阻止嘛,可是这是王爷他自己的选择,你要尊重才是。”
    “不会吧,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啊”,沈琨不由大跌眼镜,“还真是高看你了。”
    “不然呢?”
    沈琨转而叹了口气:“你有没有想过,荣王此行若真是……那将来继承皇位的恐怕非沂王莫属了……”
    他也是经过三科两榜熬出来的士子,文人做官除了填满钱囊之外,当然也希望可以凭借自己的才华辅佐君上治理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显赫至极,还可供享太庙,那是何等荣耀,可是,沂王登基,他气量狭窄,一定会记得他们这些人曾经拒绝过他的延揽,将来官途必将黯淡啊。
    “怎么,你怕了?”杨参看他愁容满面,没好气地道。
    “我有什么好怕的,荣王若身遭不测,大不了辞官挂印,也算是没有辜负王爷对我的知遇之恩”,此话说完,他脚步倒也轻快了许多,一径往宫门行去。
    杨参垂眸只深思了片刻,就与他拉开了大段距离,他忙疾步追了过去。
    他们二人离宫的时候,荣王正好结束了在御花园的踱步,去了中宫给皇后请安,再扯了些家常话题后,他才把自己要去晋军营中做监军的事告诉了皇后。
    皇后虽然身在后宫,但也知道一些朝廷大事,尤其是晋崇钰拥兵自重这桩在宫中议论最的最凶的事情。
    皇后一听荣王要去做监军,先是愣了一下,后来便不顾仪态,放声恸哭了起来,一会儿埋怨宏治太过狠心,竟让自己的亲身儿子去送死,一会儿又狠狠槌打荣王,数落他不孝,一会儿又思念起赵暅来,一时之间,整个坤宁宫一片愁云惨雾。
    这段时日,后宫一向太平,江丽妃、吴贵妃相继而亡,之前在后宫最跋扈的晋宸妃也死了,皇后不用费紧心思对付她们的明枪暗箭,日子过得舒坦许多,尤其是荣王娶了宁娴之后,她更是一门心思只盼着抱皇孙,原本还要亲手制一些肚兜、虎头鞋之类的小玩意,但却被常常来宫中陪伴她的宣国公夫人阻止了,她说皇后身份尊荣,给孩子做衣裳,会折了孩子的福,皇后这才作罢。
    荣王既纳了王妃,又有心争夺东宫之位,这令皇后欣悦不已,有时候午夜梦回,她还以为眼前种种只是梦中美好,常常要拉过贴身的宫人仔细问上三四遍,确定无误后,方安心躺下歇息。
    自前太子、太子妃与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死后,皇后便终日以泪洗面,再加上宏治的冷落,后宫的勾心斗角,这一切都让她觉得生无可恋,若不是还有荣王,她恐怕早已经撒手人寰,如今好不容易熬到了梦中一般的日子,可忽然之间,又全都化为泡影。
    荣王劝慰不住,不忍离去,但又担心宫门下钥,回不去王府准备明日启程事宜,正自焦灼之时,大总管崔珃亲自到了坤宁宫,说是奉皇上口谕,请荣王到紫宸殿叙话,荣王这才洒泪拜别了母后。
    出了坤宁宫,荣王正准备往紫宸殿的方向去,却被崔珃拉住了:“皇上知道王爷您在坤宁宫进退不得,这才让奴才谎称宣您去紫宸殿。”
    “父皇……他不见本王么?”荣王的眸子有些晦涩。
    “王爷,皇上让奴才转告您,让您好自珍重,待您凯旋归来时,再执手叙别阔”,崔珃动容地说着,眼中亮晶晶地充满殷切,心底却长长叹息了一声。
    “本王知道了,有劳公公”,荣王的声音有些嘶哑,转身,便要往宫门走去。
    崔珃沉吟片刻,又紧步追了上去,眼角扫视了周遭一眼,方压低声音道:“奴才再跟王爷说几句该死的话。”
    “公公请说。”
    “皇上他心里也牵挂王爷安危,但若此时再召您回殿叙话,难免遭到李舜等人的猜忌,反而于王爷不利,尤其是齐王殿下身遭不测之后,皇上对沂王便冷淡许多,王爷慧珏,自当明白其中深意”,崔珃说罢,没有丝毫停顿,接着道,“言止于此,奴才告退。”说罢,便紧步离开了。
    荣王回望宫中楼宇,驻足片刻,毅然离去。r115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