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上除了言辞激烈的杨参之外,其余大部分官员也纷纷表现的咬牙切齿,一副恨不得喝血啖肉的模样,兵部的两位侍郎也是摩拳擦掌,奏请圣听,要求出兵平叛。
    沈琨瞧着他这位杨年兄张牙舞爪的样子,不由朝他丢去了一个相当鄙视的眼神,不过,他却并没有觉得杨参这么说有什么不对,国难当头,江山危亡,晋崇钰这般行为,实在令人发指,只不过,杨参只看到了“忠义”二字,却并未看清如今整个天下的局势,所以才会表现的如此激愤,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他看清了局势,估计也依然还会跳脚的。
    晋崇钰为何要挑这个时候向朝廷谈判,当中意思不言而喻。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内阁首辅李舜、内阁次辅蔺羲钦、兵部尚书孔阶、兵部右侍郎戚睿、五军都督府右都督荀玉,他们面上都沉沉的,双手习惯性地交叠在身前,垂眸沉默。
    沂王一语不发,除了内阁大臣尚未发言这个原因以外,他还认为,其实批准晋崇钰的奏请文书也并无不可,不过是给他加个藩王的头衔而已,反正他在北关也只是为了自保,时不时地还要与鞑子干几场战,根本于京城无碍,最主要的是晋崇钰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只要他还守在北关替朝廷抵御外虏,是总兵还是藩王,根本无所谓。
    荣王的眉线却很明显的锋锐起来,他虽然也愠怒晋崇钰此番作为,却也表示理解。晋崇钰此时若不替自己谋后路,将来必定会葬于朝廷之手,最大的可能就是双方戮力击退北元之后,他的父皇就会趁此机会剿灭元气大伤的晋兵,那个时候,晋崇钰就根本连自卫的资本都没有了。
    而且,他也不是那种一定要将是非黑白分个清清楚楚的人,他也明白和光同尘的道理。所以他认为,此时不是计较忠义的时候,而是应该尽快与晋崇钰达成一致,同仇敌忾共御外敌才是关键。
    说到底,这一切追根溯源,还在于父皇的猜忌,一个在前方战场拼死杀敌,用血肉堆积京师繁华的虎将,怎可不分青红皂白便将其打入叛将的行伍,也难怪北关将士心寒,愿意追随他永驻北关。
    宏治幽深的眸底完全冻成了冰块:“除了他们几个请战的以外,其他人就都没有看法了么?”
    还能有什么看法,这个节骨眼上若是不同意,晋崇钰投靠了外敌怎么办?蔺羲钦暗自嘀咕着,但他向来收敛锋芒,宏治不亲自点名道姓,他是绝对不会发表一个字的。
    李舜作为内阁首辅,这个时候自然是当仁不让,所以在皇帝话音刚落,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他的时候,他就很大家风范地迈了一步出来,执礼道:“启禀圣上,微臣认为此时当勠力同心共御外敌为上,晋总兵战功卓越,有社稷之功,晋封为藩王也无可厚非,微臣认为朝廷不但要赐予封号,还要大加赏赐,以彰显圣上仁德。”
    反正朝廷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地位,与其显得被迫憋屈,倒不如大方一点,最起码还能挽回一点颜面,这也是目前最佳的解决方式了,不过,李舜也是有他的私心的,晋崇钰若是封了藩王,朝廷想要除掉他就难上加难了,如此一来,他自己也会多几分安全。
    蔺羲钦在方才几位言辞激烈的大臣正面目扭曲要言辞反驳李舜的时候,很众志成城地站到了李舜的一边,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句大家耳朵都听出了茧子的话:“臣附议。”
    余下两名半透明的内阁成员相视一眼,也躬身唱道:“臣等附议。”
    其实有时候内阁也是很可怜的,尤其是内阁首辅,经常要替皇帝背黑锅。内阁有一项权力叫作“封驳”,即君上发布某个指令,内阁若认为是错误的,便可以封驳退回,凡事都有利有弊,内阁权力扩大,但同时也会被狡黠的君主利用,承担骂名。
    就拿这桩事情来说,内阁四人一致同意晋封晋崇钰,宏治始终未发表看法,但即使他不同意,执意要发兵剿灭晋崇钰,过不了内阁这一关,也是枉然,所以如杨参一般的臣民,就会把内阁成员的祖宗十八代再拖出来挨个骂一遍了。
    内阁表态之后,沂王瞅准父皇面上并无不豫之色,便掐准时机站了出来:“儿臣认为,李大人说的极是,此时,正是我大洹上下一心共御鞑虏的时候,父皇不计较朝廷一时的得失,恩准晋总兵封王的请求,天下人都会道父皇英明睿智,而会唾骂晋总兵不忠不义,他即使苟安北关,也必将遗臭万年。”
    沂王这番话说的有礼有节,完全是站在高处,从长远出发,考虑大局,所以杨参他们一听便嘴角翕翕,停止了喝骂。如今江山危亡,这个时候与晋崇钰一较长短,那天下黎民便会生遭涂炭。
    沂王之后,本是要荣王表态的,可荣王向来疏离朝政,所以孔阶、戚睿、荀玉三人自然而然就把他略过了,紧接在沂王之后,附议了内阁的意见。
    这个时候殿上便出现了一边倒的局势,杨参、兵部的两位侍郎还有其他一些方才反驳的官员也都躬身附议,荣王也随在其中,颇有些随波逐流,人云亦云之感。
    殿中许多臣子心中都对他有些鄙薄,国家危难,竟然无动于衷,实在可悲可叹。
    就连杨参心里也极不是滋味,认为荣王过于懦弱,但相比于沂王的狡诈,却要顺眼的多,他不由暗叹一声,缅怀起前太子赵暅来,太子英锐果决,文武双全,是难得的一代圣主,只可惜,天妒英才,星辰黯陨。
    宏治听了沂王的话,面色稍霁:“既如此,那就让礼部尽快拟个封号出来,将绸旨与藩王钮印用八百里加急一齐送到大同,蔺卿,你去拟旨。”
    蔺羲钦面有难色,沉吟片刻,奏道:“皇上,这圣旨上的监军人选……”
    众人都被气糊涂了,包括宏治,可经过次辅大人这么一提醒,大家才恍然,原来还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因为在晋崇钰的文书里,还提到了监军人选,上头很谦虚的说,只要朝廷封他为藩王,他定会全力抵抗北元,朝廷若是不信,可以遣一名监军过来,不过,这名监军身份地位一定要比他高,如此,他一旦动了叛逆的念头,就可以当场将他诛杀。
    里头的意思不言而喻,其实就是说,他怕朝廷言而无信,一张纸根本代表不了什么,万一他派兵击退了北元,朝廷又反过来围剿他,该怎么办?所以还需要一名人质,人质不到,他就不发兵,只要战事结束,人质就会安然无恙的送回去。
    不过,大家都知道像晋崇钰这样有很明显的叛将举动的人,这监军送过去多半就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了。
    虽然殿中的所有官员都知道人质非皇子莫属,但因为无论瞅哪位皇子都不对,而先前的监军又是戚睿,所以大家还是都把目光一致落到了他的身上。
    除了沂王,因为他默默的垂下了头,往角落里挪了几步,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戚睿穿着二品绯色团领,补子上绣着一只仰头咆哮的狮子,腰间玉带,身材高瘦,一双剑眉因为不够浓黑而减少了几分气势,突出了几分书生气,不过,却没有减少他身上的阳刚之气。他多年来生活在军旅中,沾不上一丝京官的萎靡,精神头十足,尤其是那双如点漆的眼睛,不大,却精光矍铄。
    他立在兵部尚书孔阶的后头,对于大家投射过来的目光,他讪讪的摸了摸鼻子,挪了一步,移到了孔阶的一侧,朝孔老头坏坏一笑,好像在说:“麻烦您老人家替我挡挡咯。”
    孔阶连眼皮都没掀。对于戚睿的玩笑,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殿中恭肃的氛围,也并没有因为他的玩笑,而有所缓解。
    李舜道:“眼下,北元进攻的主要目标仍是晋总兵驻守的大同府,宣府虽然守备相对薄弱,不过多年来都平安无事,戚大人本就是朝廷遣去大同府的监军,这一回,不如请皇上亲命你为钦差,赐尚方宝剑,再请戚大人去一趟大同府,如何?”
    戚睿与兵部尚书孔阶一样,不管之前的夺嫡纷争有多么激烈,他们都始终保持着超然的中立,而且,即使在齐王倒台后,李舜有意的拉拢,他们也没有丝毫动摇。
    李舜暗中也得知了安乐公主与戚睿曾经一齐游缃山,上元时还一齐逛花灯的事,安乐一向与荣王亲厚,戚睿又颇得皇上赏识,这个时候若不剪除戚睿,将来恐怕会成为荣王的党羽,到时候,难免会影响皇上对太子人选的决定。
    “哈木良此人生性好战,野心极大,一向觊觎我中原的繁华,他此次若是与先前一样,只是简单的在边境劫掠,那事先又怎么会做两次重大的军事调整?晋崇钰驻扎在大同府,用兵如神,抵挡了北元近十年的铁骑,成为北元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而宣府相对薄弱,他又如何会舍易求难,定要攻打大同?
    儿臣看过奏报,陈兵大同府的北元大军虽然多于宣府五倍,可大军人数却比往年要少,儿臣以为,哈木良这是故布疑阵,想要迷惑我军,让我军以为他们还同往常一样只是在大同边境劫掠,而宣府那边,却是隐藏了实力,哈木良很可能调遣了剩余的军事力量悄悄开往宣府,想打我军一个措手不及。
    儿臣以为,可以传令宣府现任守备,遣步兵化装成鞑子百姓,越过关防,深入打探,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戚大人素有“戚神仙”之贤称,又在北关军中生活一年有余,不但有丰富的作战经验,还对该处的地势与战略布防了如指掌,儿臣恳请父皇,晋封戚大人为总兵,立刻派往宣府,以备不测。
    儿臣无德无能,无法替父皇、替国家分忧,只有自行请愿担任监军一职,前往晋军军中,望父皇成全!”
    掷地有声的辞气在疏阔的紫宸殿中响起,让人忽然之间只觉得斗志昂扬,力量充沛,所有人齐齐抬眸,却见荣王单膝点地,面色冷毅,直直望着龙椅上的君主,拱手请愿。
    虽是跪在地上,腰板却拔得笔直,目光炯炯,言辞恳恳,刹那间,他仿若夜空中最亮的北辰。r115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