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湛离开教坊司,一径去了北镇抚司,在一座小院里交代凌云:“遣一些兄弟去打探黄迁的下落。”
    凌云拱手应诺。
    高湛抬眸瞅了瞅前头的月洞门,除了一株光秃秃的合抱大柳树和门后一堆夹杂了枯枝败叶的齐膝雪堆外,什么也没有,四下里安静的很,风吹过还能听见簌簌的雪落声。他压低了嗓门道:“池枢不在衙门里么?”
    “今儿早上他很早就来了衙门,一直待到下朝的时间,他才出去,我们手下的兄弟也跟着去了,到现在还没回,不过,应当是没有去什么特殊的地方,不然,他们其中的一人一定会先飞马回来通报的。”
    “下朝的时间,离现在已经近两个时辰了”,高湛垂眸思忖,面色不由沉了沉。
    “大哥,有什么不妥么?”凌云瞧着他脸色不好,忙问道。
    教坊司直属于礼部,一般没入教坊司的女子终身都不可以离开,更不可能脱离乐籍,除非有皇帝的特旨恩赦,或是礼部尚书签发的文书,而黄迁是现任礼部尚书祝令仪的小舅子,若真是黄迁同意舞青霓离开教坊司的,那祝令仪一定也是心中有数,即使他被蒙在鼓里,那黄迁的下落至少也是知道的。有了这条线索,以池枢的性子肯定会按捺不住,马上就会去尚书府寻祝令仪。
    凌云说他是下朝之后去的,那很有可能就是去了尚书府,但他手下的人却没有回报,高湛以他多年来在锦衣卫锻炼出来的敏锐,很快就察觉到一定是派去监视池枢的人出了问题。
    池枢还不敢明目张胆的跟他撕破脸,除非他手里抓住了自己的把柄,能够一招制胜,否则他不敢杀掉跟去监视他的人,那就很剩一种可能,就是派去监视他的人已经被池枢控制了,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告诉自己池枢昨晚去了教坊司呢?
    高湛思忖了片刻,道:“你派人……不,你亲自去礼部尚书祝令仪府上悄悄打探一下,看看池枢有没有去过那里。”
    凌云也是聪颖之人,一听便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皱着眉头问道:“是手下的兄弟出了问题么?”
    “先不要打草惊蛇,他们回来向你汇报时,你只管着听着,不管情报是否有出路,你都要装作不知道。”
    凌云自然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他先悄悄去祝令仪府上打探情况,若是监视池枢的人回来禀报的消息有误,就证明他们确实反水了,而高湛也可以确定,池枢是不是故意要将他去教坊司的消息透露给他。
    凌云拱手施了一礼,转身去内室换了身衣裳,且去祝令仪府上了。
    大概半个时辰后,凌云折了回来。
    还是那个僻静的小院落,高湛端着他准备施礼的手臂,问道:“去了么?”
    凌云摇了摇头:“池枢并未去祝令仪府上。”
    高湛在院子里踱了几个来回。
    凌云垂眸片刻,担心高湛是因为太过在意舞青霓,关心生乱,才会如此,他提步走到高湛跟前,道:“大哥,说不定池枢在秦隶那里打听不到青霓姑娘的线索,所以放弃了这个想法,派去监视池枢的人都是跟我们一齐出生入死过的兄弟,不会有问题。”说到后头,辞气愈发笃定。
    高湛却坚信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若派去监视池枢的人真的出了问题,那这一阵子池枢的所作所为他就全然不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个环节若真是出了问题,那他就等于被人蒙住了双眼,暴露在敌人的剑下而不自知。
    高湛的心猛地一沉。
    “大哥,不如我再出去打探一下池枢的行踪,回头再核实一下,看看是不是手下人的问题”,凌云从高湛黑沉的脸中看出了事情的严重性,虽然他极不愿意去做这样怀疑兄弟的事。
    这一脚迈出去了,不管结果如何,他都不会开心。
    如果结果证明他的兄弟背叛了他,他该怎么做?割袍断义,还是将他们斩于剑下?若结果证明他们并没有背叛,那他会为今天这个行为内疚一辈子的。
    高湛从他晦涩不明的眸子里读出了他的心思,或者说,他也同样有这样的感觉,才能明白凌云心底的想法,他拍了拍凌云疏阔的肩:“非常时期,非常手段,若结果证明是我们错了,那我们去给他们叩头谢罪就是了,自家兄弟,一笑泯恩仇。”
    凌云目光立刻变得坚定,使劲儿点了点头,转身出了院子。
    可一直到了晚上,监视池枢的人也没有回来,而且池枢本人也没有回衙门,高湛亲自去了池府,凌云去了满庭芳,都没有找到他,他好像忽然就人间蒸发了一般。
    高湛负手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清冷的月光与阴森的枝影横七竖八的映在他玄色的衣裳上,冷的诡异。
    会不会池枢有别的途径打探到了黄迁的下落,此时正在去寻他的路上。
    舞青霓?她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
    高湛直到此刻才萌生出这个想法。
    他只知道舞青霓是从教坊司出来的,而像这种出些钱财或者有权势的人出面将没入教坊司的女子转移出来,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况且,他一直认为他喜欢的是现在的舞青霓,她过去是谁并不重要,可他却忘了,他不惦记,自有人惦记。
    眼下还是要先弄清楚黄迁的下落,派人去打探太耽误时间了,不如自己去问个究竟。
    高湛旋即提剑,大步流星的往月洞门走去。
    “大哥,你去哪里?”凌云忙追上去,急急问道。
    “去祝令仪府上”,高湛头也不回地道。
    “我陪大哥一齐去”,凌云抢上几步,赶上了高湛。
    高湛却凝住了步子,沉吟道:“你去我府上告诉舞青霓,让她赶快离开”,他顿了一下,道,“不,你要陪着她,将她安置到安全的地方去,最好是能够出京城,等这阵子风声过了,你再来跟我汇合,记住,要替大哥好好照顾她。”
    所有的一切都是冲着舞青霓来的,不管怎样,她都应该先躲避一阵子才对。
    凌云郑重点头。
    出了北镇抚司大门后,二人就分头行事了。
    可高湛不知道的是,凌云还未到高府,就听他手下的番子飞马来报,说高府已经被官兵包围了,不是池枢手下的锦衣卫,而是顺天府尹袁耀宗。
    凌云来不及多加考虑,只想着方才大哥的嘱托,忙集齐手下的上百名锦衣卫,朝高府杀奔过去。
    彼时,高湛已经到了祝府。
    府里一派宁静,通明的灯火,更显现出了府院的轩华富丽,气象万千,比李舜家的这座人间神仙府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高湛由管家引着进了东厅。
    管家眼神闪烁,目光逡巡,好像心神不宁的样子,他吩咐丫鬟上了茶,便急急退出去,说要去通知老爷。
    高湛微微皱眉。
    他一进府门就应当有人去通报祝令仪了,怎么还会要这个管家再去跑一趟,这管家看起来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是不是祝府有什么问题?
    他正兀自思忖着,管家已经朝上房急急奔去了。
    他堪堪走到正院,便见祝令仪一面慌忙的系着项上的白色纽扣,一面朝东厅去。
    祝令仪五十上下的年纪,身材高大,大腹便便,见到迎面而来的管家,立刻拉住他的手臂,惶急道:“高湛来了?”
    “是啊,老爷,已经在东厅坐下了”,管家抹了一把满额的汗。
    祝令仪一听,急的在原地转了好几圈。
    管家皱着满脸的褶子道:“老爷,会不会是我们的事被圣上知道了,圣上特意派他来调查呀?若真是这样,那、那这可是杀头的死罪啊。”
    祝令仪瞥了他一眼:“即使圣上知道了,我们头上也还有齐王顶着,怕什么?更何况,他是不是为这桩事而来,还不一定呢,不要自乱阵脚”,本来是用来震住管家的,可说着说着,他自己也莫名的没那么慌张了。
    他系好扣子,掸了掸衣裳,强装镇定地迈步朝东厅而去。
    厅子里烧着暖暖的银碳,临窗的紫檀木嵌珐琅葵花香几上搁着一只紫铜梅鹿香鼎,从里头散发出细细的沉木香。
    高湛却没有心思去分辨这是什么香,他虽镇定的坐在玫瑰椅上,但心里却感到深深的不安,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儿,可仔细去想,却又什么都想不出来。
    “高大人”,祝令仪胖胖的身子跨进门槛,笑吟吟地朝他拱了拱手。
    祝令仪虽然官居一品,比正三品的高湛大了三极,但依着锦衣卫素来的威名,即使是内阁大学士见了他也是要礼让三分的。
    高湛起身回了一礼,客气道:“这么晚了还来打搅,祝大人海涵。”
    祝令仪摸不准他的脾气,看上去好像客客气气的,谁知道是不是笑里藏刀。他不敢松懈,皮笑肉不笑地道:“不知高大人光临寒舍,有何吩咐?”
    高湛心中着实牵挂舞青霓的安危,再加上他素来是个直肠子,便开门见山地道:“我是来打听黄迁下落的,祝大人若是知道,还望相告。”
    祝令仪很想抓抓后脑勺。
    他这个小舅子六年前就已经离开教坊司,不在官场了,这位指挥使只是来打听他小舅子下落的?难道是他六年前的什么事东窗事发了?
    祝令仪手心里全是汗,黄迁若是出事了,他也会像拔萝卜带泥一样给带出来的。他支支吾吾地道:“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联络过了……六年前他离开教坊司后,我们便断了联系,不知道他的下落,呵呵,恕老朽无能为力了。”
    高湛是审讯高手,一眼便能看出面前的人是否说谎。他冷冷一笑:“祝大人,我可是在帮你,你若不实言相告,一旦他人捷足先登,那我想帮你也爱莫能助了。”
    祝令仪听着话里有话,但却不知其中深意,又不敢贸然轻信他,旋即干干一笑,涎着脸问道:“老朽愚昧,还请高大人明示。”
    高湛实在没有心思听他在这里打太极,他眸中寒光陡然迸射,霍然起身,手中的长剑也同时出鞘。祝令仪只感觉面前一道寒光闪过,待他省过神来的时候,脖子上已经架上了一柄冷气粼粼的利剑。
    他脸色一僵,差点翻了白眼,一旁的管家也是脚下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我说是帮你便是帮你,哪里来那么多废话,快说,黄迁在哪里?”高湛的声音比外头的冰雪还要冷冽。
    祝令仪颤颤歪歪的,舌头直打结:“在、在通州三河县黄家湾。”
    “老爷”,外头忽然一阵惊呼。
    高湛手中的长剑堪堪回鞘,外头喊话的小厮就跌跌撞撞跑了进来,眼睛睁得老大,抖抖索索地指着黑漆漆的天空:“锦、锦衣卫来了,把整个府都围起来来了。”
    祝令仪一口气没上来,当场晕了过去。
    高湛的脸黑成了锅底,眼下这个时候还是走为上计。他抬眸飞快的扫视了周遭一眼,朝最暗的地方闪了出去。
    可当他沿着灰黑的屋檐,打算跳出围墙时,才发现,外头已被围的铁桶一般,星星点点的火把连成火海,将外头照的如同白昼。
    隔得这么远,他都能清楚的感觉到那里闷热的烟火味。
    以他的身手,冲出去应该不成问题,但是……池枢却比较难缠。
    “高大人,不用藏了”,夜魔一般的声音突然在高湛身后响起。
    高湛两颊的肌肉紧绷了一下,微微侧脸,果然是池枢在另一座楼宇的屋檐上,抱剑而立,颇有些守株待兔的感觉。
    中计了。
    这是高湛脑子里最先冒出的想法。
    他还未理顺事情的脉络,就见无数的火把涌了进来,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个穿着一品绯红官袍的中年男子——内阁首辅,文渊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李舜。r115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