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便是中秋了,这日天气极好,到了掌灯的时候,夜空渐渐由橘色褪为湛蓝,繁星灿灿,明月皎皎,只是晚风略有些微凉。
    群英殿的外院两旁早在三日前便流水似的移了数十盆金桂过来,金桂,是添贵气的意思,不知今晚谁能摘得贵枝尚得安乐公主成为皇家的乘龙快婿。
    京中官宦人家的公子为着“举贤避亲”的风尚大都不能参加科举,即使才华横溢,学富五车也要等到老爹退休后方能大显身手,扬名立万,而那些家中供着免死铁券的公侯伯爵子弟更是不能涉足朝堂,所以不管是怀才的也好,无才的也罢,都只能日日章台走马,醉生梦死,前者是因为才无用武之地,而后者则是纯粹为了打发时间。
    这一次的公主选亲毫无疑问的给了他们一次施展才华的契机,且是百年难遇,若真能被当今皇上的掌上明珠所青睐,那这副空皮囊就当真要名扬天下了。所以这些成日里看上去奢靡轻浮的王孙公子立即精神焕发,各个都卯足了劲儿想要在群英中崭露头角,抱得公主归。
    若这回选亲只是单纯的挑选驸马,那殿中参选的男子们应当都是同种心情了,不过可惜的是,即便京里的三岁孩童都知道择驸马其实就是择太子,所以群英殿里夜宴还未开始,便已是刀光剑影交织一片,众人脸上都跟开了染坊似得,齐王与沂王两边阵营如两笼乌眼鸡,不停的用瞪眼睛,翘鼻子等无声言语进行交锋,从而突出了中立派的鹤立鸡群,他们很悠闲的三五成群聚在一齐,手执翡翠羽觞,随口聊着海南的白汁水果,沁春园的新曲子。
    除了这三方之外,剩下的则是被皇帝拉过来凑人头的,譬如皇子亲王、命妇王妃等。众皇子中,除了身染重疾的四皇子及齐王、沂王未到之外,其余皇子皆已在紫檀嵌螺钿宴几前落了座。
    坐在右五席上一个十**岁的少年见荣王独自一人坐在左二的席上,且素来不参加宫宴的侧王妃此次也是意料中的没有来。他左右环顾了一下,其他皇子亲王身边都有夫人陪伴,欢声笑语,琴瑟和谐,衬得他们二人甚是孤单,他星眸弯了弯,旋即起身跑到荣王的宴几上,与他同坐,还随手执起他面前的云鹤玉莲杯,朗笑道:“五哥,没想到今日团圆佳节,还是你我兄弟二人作伴”,说罢,执杯啜了一口。
    这少年便是宏治幺子,即八皇子赵煦,尚未成婚且未封王,因他母妃不大受宠,所以也不怎么受他父皇重视,但也因为如此,他少了许多拘管,比其他几位给予厚望的皇子活得更加随性,所以性子活泼洒脱,精通琴画,与荣王最合得来。
    “可哪一回你不是中途逃席,留我一人独饮,这次,又打算什么时候溜啊”,荣王笑容温厚,抢在侍女之前拿起一旁的洒墨玉杯,自己斟满。
    “五哥放心,这一回我一定讲义气陪你到最后”,天气转凉也要执一把苏州折扇耍帅的赵煦“啪”的一声打开扇子,悠闲的摇了起来,扇面的泼墨山水与他身上那套墨色落梅团领常服相得益彰,疏雅隽永,“昀妹妹选驸马,我这个做哥哥的自然要守到最后替她把把关。”
    安乐公主闺名赵昀,安乐是她的封号。
    说到昀妹妹的亲事,荣王胸口便有些闷闷的,所有的姊妹里,他与安乐最为亲厚,可如今她的终身幸福也被染上了政治色彩,而他却无能为力,他执起玉杯一饮而尽,换了个话题道:“你也不小了,打算什么时候请我吃喜酒啊?”
    “不急,我还想自由几年呢”,赵煦随意的环顾着殿内,含笑道,“你瞧瞧他们,各个表面上合合美美,内里却貌合神离,你再瞧瞧你自己,虽说娶了个心爱的女子,可我瞧着也并不怎么快乐嘛,就连圣人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可不想这么快就跳入火坑,步你们的后尘。”
    “你一个尚未娶亲的人倒好像比我们还了解个中滋味似得”,满殿的珠玉璀璨衬得荣王的笑容有些失了颜色,“说说是不是在哪里欠下了**债啊?”
    赵煦大笑道:“我这是旁观者……清……”他不知看见了什么,手中折扇也随着渐缓的话语停顿下来。
    赵煦精通六艺,眼光也是极高的,等闲之物从不入眼,荣王瞧他看的入迷,顿生好奇,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朱红槅扇外一个女子正踏着月色而来,乌发玉衫,背后负着一具用同色缎裹住的琴,纤瘦苍白,搁在人川中毫不显眼,但却自有一股清冷在,仿佛周身有什么能将她与这世间的扰扰红尘隔绝开来。
    后头还跟着一个七八岁穿着箭袖劲装的假小子,鸦发高高束起,英气活泼,和一个十六七岁的蓝衣少年,俊朗不凡。
    “是她”,荣王不由心道,许多日子不见,她竟是又瘦了许多,脸上也失了血气,虽说是个阴谋之士,但不管怎么说她也是为自己才如此耗尽心血,上次的回绝,事后再想,确实是自己太过任性。
    可是,阴谋?她这样女子怎么会跟这两个字有瓜葛,更何况,她的眉眼还跟小珏如此相像。
    “五哥,她就是广陵梅琴梅荨么”?赵煦手中的折扇唰的一下阖上,搁在手心里敲了几下,“没想到,今儿竟见到真人了?果然是气质出尘,清艳无方。”
    赵煦的宫殿比较偏远,且他不易出宫,所以他小时候只见过苏珏一两回,对她并无太深的印象,而安乐虽见她的次数多,但却因年纪尚小,也远不及赵昕及曾诒来的亲厚,再加上她心思较为单纯,因而并不曾对梅荨的身份产生怀疑。
    “你可是很少赞赏人的,怎么今儿……”梅家辅佐沂王的事已不是秘密,而梅荨作为沂王智囊也是众所周知,一般人观人总是先入为主,且赵煦爱琴,也是个洁逸之士,他很惊讶为何他还会对这样一位谋臣说出如此赞语。
    “五哥,我懂你的意思”,赵煦见梅荨绕去了后殿,旋即收回目光,灿笑道,“是不是,听了琴就知道,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是想去先去拜会一下,虽未必得她垂青,混个脸熟也是好的,嗯……听说先前你与她有几分交情,不如你与我同去,如何?”
    荣王正要推辞,却见跟在梅荨身后的刘小挚满面笑容的朝他这边走了过来,刘小挚越过他,挤到后头的席位上,跟玉脸绯红的李砚汐打了个招呼。
    “小挚哥哥,自上回我送给你那幅墨马图之后,咱们就再没见过面了,我觉得每天都好像一年那样长,等安乐公主的亲事一过,我就求姐姐准我去荨姐姐府上住一段日子……”李砚汐的耳根悄悄爬上了红晕,话说到后头,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刘小挚在近前,自然听得十分清楚,可荣王自听她说到墨马图时,便变了脸色,后头的话就一个字也未听进去了。李砚汐说墨马图是她给刘小挚的,那为何上回梅荨告诉他说是刘小挚从小摊上买来的,她何以要隐瞒,这副墨马图到底是何人所作?
    “五哥,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脸色这么难看?”赵煦关心的问了一句,而后笑意轻浮,展开折扇轻摇,“该不会是你对李家二小姐余情未了,看到这一幕就……呵呵……”
    赵煦见五哥不答话,仍是蹙眉深思的样子,也不好再打扰,正要一个人起身去后殿,却听到槅扇外一声尖亮的嗓门:“皇上驾到。”
    殿中立刻肃静下来,他也不得不跟随场中的所有人一齐规矩的站好,躬身低眉地迎见皇后、齐王、沂王、吴贵妃、江丽妃、高湛、宫人、锦衣卫等一大群人簇拥着皇帝浩浩荡荡的朝殿中央那座赤金蟠龙交椅上走去,登时,殿内明黄贵紫,金银翡翠交杂一片,晃得人的眼睛生疼,他眯着眼瞅过去,总觉得好像还少些什么。
    一阵繁琐的礼仪后,坐在皇帝左边凤椅上的皇后先道:“今日是中秋佳节,也是安乐公主选亲的日子,规矩大家都已清楚,本宫就不再啰嗦了”,她询问似得看了威严赫赫的皇帝一眼,宏治略略颔首,接着皇后的话道:“开始吧。”
    这时,立在丹墀上的崔珃将手中雪白的拂尘一挥,朗声道:“选亲开始,第一回合,琴试……”
    崔珃重复的这些,众人都已知晓,这第一个问题就是给听到的一段琴音命名,然后各自写到笺纸上交到后殿由宫人查看,若是与安乐公主拟的曲名相同,则可以留下进入下一回合。
    崔珃话音刚落,淙淙琴音便已响起……
    整个殿内一下子全都安静下来,静的连落花的声音都听得到,宏治缓缓靠到椅背上,闭目凝神,仿佛也被这琴音织就的妙境吸引了。
    曲目很短,当最后一丝余音徐徐消失在夜色中时,殿中人方才回过神来,提笔沉吟……
    “怎么样?”荣王问道。
    “什么?”
    “你方才不是说你听了琴就知道么?”
    赵煦恍然笑道:“她这首曲子是为昀妹妹谱的,不是她心中自己的琴声,故而听不出来”,他深深的看了荣王一眼,故意问道,“你不是也懂琴嘛,怎么问起这么低级的问题来了,该不会是……关心则乱吧……”
    殿中迷眼的珠玉光芒映在荣王的脸上,斑驳一片,看不清他的表情,他默了片刻,偏头往后殿的方向望去。
    后殿里,栊晴正在帮荨姐姐收琴,梅荨则立在殿中火光照不到的暗角里,抬眸朝外头瞧去,最先交答案的是一个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他立在殿中最显眼的地方,又着一身绯红夹纱盘领,十分醒目。他的唇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看起来好像成竹在胸的样子,交过笺纸后,他还有意无意地朝沂王递了个眼神。
    这些题目果然一早就被泄出去了,梅荨不由蹙了蹙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