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初歇,天空又归于一片风轻云淡,干净的像最古老的蓝宝石,澄澈宁谧。
    梅府的后花园里有一弯不大不小的湖,里头种满了茨菇,油绿的枝叶挤挤挨挨,挺满了整片碧波,几串雪白的花朵零星地冒出水面,躲在浓荫深处,像个害羞的小姑娘。
    栊晴卷着裤管躬身站在湖里头,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错也不错地盯着水面,不时地伸出白白胖胖的手插进水里,动作迅疾,如一只捕鱼的翠鸟。
    蓦地,她眼睛一阵亮,双手快的还未看见伸到湖里,就已经缩了回来,而且此时,她的手上已经多了一条一指粗的银花小蛇,正缠在她的细腕上吐信子。
    栊晴雪白的脸上湮开一抹笑,忙窜到湖水另一头的刘小挚那里,献宝似得道:“你看这是什么?待会儿我们可以吃烤蛇肉。”
    刘小挚非常嫌弃的挪开脸:“不是让你摸鱼么,怎么摸起蛇来了,这么小的蛇有什么肉可吃,赶快扔掉啦,小心它咬你。”
    “它要是敢咬我,我就咬回它”,她眼睛骨碌碌转了转,忽的两手一甩,惊叫道,“在你身上,要咬你了,要咬你了,快跑啊……”
    刘小挚打了个激灵,嗖的一下就窜上了岸,惊慌的低头在身上前前后后寻索着。
    “哈哈哈……”栊晴绷不住笑倒在水里,举起还缠在她腕上的小蛇,喘着气道,“胆小鬼……胆小鬼……”
    这银花小蛇也不吐信子了,乖巧的把椭圆的小脑袋贴在她的手背上,阖着双眼,一副闭目养神的样子。
    栊晴跳上岸,朝着湖边一处葱茏的佳木荫下奔去。
    绿荫浓淡,百花都已消瘦,只留下浅白的荼蘼烂漫枝头。
    梅荨坐在荫下的石桌旁调琴,素手轻轻抚过,琴音淙淙响起,像山间悦耳的鸟鸣,李砚汐则坐在对面托着腮帮子朝刘小挚的方向看去,琴声飘过,她秋水般的剪瞳里又添了几分明媚。
    这具琴是李砚云托她妹妹送来了,是一具上好的响泉琴,琴面似金非金,古色古香,虽不是古琴,却也是难得的琴中高品。
    沂王知道李家借他的手除掉荣王的事后,并没有挑破这层窗户纸,眼下他争储离不开李舜,也同样少不了梅荨,若是这时候窝里斗,吃亏的只能是他自己,所以他待李家不仅没有疏远,反而比以前还要热忱,该找他们谋划还找他们谋划,只不过决策权在他手中,用不用就是另一码事了。
    李砚云心思极为缜密,以她对沂王的了解,她知道沂王不会无缘无故的施以恩惠,而他不同于以往的热忱,只能说明他在刻意隐瞒什么,后来打听到他频繁拜访梅府,再结合梅荨的忽然离去,她就想到了其中的原委。
    为了顾全沂王争储的大局,她没有选择与梅荨撕破脸,即使如今两家已是方底圆盖,但维持表面的和睦,不管对谁都是百利而无一害,更何况,宏治已经对李舜起了疑心,这是李家从未有过的危机,眼下即使不能得到梅家的帮助,也不能与之为敌。
    而李砚汐是维持两家的唯一纽带,所以她才送小汐来梅府住一阵子,还特意让她送了这具响泉琴来。
    “云姐姐的身子可一向安好?”梅荨一面拨弄着琴弦,一面随口问道。
    李砚汐扭过头来,笑盈盈地点首:“她不知道有多好呢,最近还老爱出门,昨儿个还去了沂王府,送了好多东西给沂王妃呢。”
    沂王妃一向不待见李砚云,她怎么忽然赍礼去看望沂王妃呢,若是想修补与沂王的关系,那也应该直接找沂王才对,毕竟她对沂王的七寸了如指掌,而沂王妃是个偏狭量小之人,李砚云去找她,反而会适得其反,那她这么做,是何目的呢?
    梅荨暗中思忖,调琴的手却仍如流水行云:“应该捉的差不多了,很快就可以吃烤鱼了。”
    “我从来没有吃过烤鱼,而且还是自己动手烤的”,李砚汐欣然道,“荨姐姐,我不会烤,你会……”
    一语未完,栊晴就闪了来,油黑的发上还滴着水珠儿,她举起银花小蛇,嘻嘻笑道:“姐姐,我要把小银花养肥了再吃。”
    “小银花?”李砚汐好奇的探过头来,瞅了瞅缠在她腕上的小蛇,讶然道:“你要养蛇?”
    栊晴虽然不喜欢李砚汐,但她也知道不能捉弄这个大小姐,不然荨姐姐会不高兴的,所以她只朝李砚汐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你要是害怕,就不要凑到我面前,赶快离远一点,最好回家去。”
    李砚汐撅了撅嘴:“我没有害怕呀,我觉得小银花挺可爱的,它还这么小,要吃什么才会长大呀”,她踌躇了一下,壮着胆子道,“我可以摸一摸么?”
    栊晴将信将疑地道:“你真的敢么?”
    李砚汐又好奇又害怕的起身,前倾着身子仔细打量了小银花一阵子,见它只是温顺地贴在栊晴手上睡觉,才悄悄伸出一根葱白的手指,极轻的碰了一下,滑滑软软的,她惊得忙缩回手。
    小银花感觉自己被别人占了便宜,掀开眼皮瞅了瞅,见没有小母蛇,又耷拉下眼皮继续睡懒觉了。
    李砚汐指着它,且惊且喜地道:“它好乖呀。”
    “你既然喜欢,那就让给你养吧”,栊晴蓦地把手搁到李砚汐鼻子底下,喜道,“等你把它养肥了,咱们再吃,嘿嘿,省的我还要天天伺候它吃喝拉撒……”
    她话还未说完,李砚汐已经跳到三步开外的地方,头摇的跟拨浪鼓似得:“摸摸还可以,养就免了。”
    “不许吓唬小汐”,刘小挚忽的闪了过来,护在李砚汐前面,瞪着栊晴道,“小汐是大家闺秀,温柔可爱,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是个野人呀,还不赶快把它扔掉。”
    “谁吓唬她了”,栊晴拧着两道秀眉,怒道,“你要是再敢污蔑我,我就让小银花咬死你。”
    “大哥命令你把它扔掉,小汐是要在这里住的,不许你把她吓走了”,刘小挚操起手。
    “小挚哥哥”,李砚汐脸颊飞红,拽了拽他蓝色的袍角,小鸟依人般地道,“栊晴没有吓唬我,我方才还摸了小银花一下呢,它可乖了,我们以后一起养它好不好,荨姐姐也……”
    她朝石桌望去,上头只剩下一具在夕阳中泛着金光的响泉琴,而梅荨已不知何时离开了,三人齐齐抬眸环顾了一下四周,只见荨姐姐正坐在湖边的小杌上,动手生火烤起鱼来了。
    桔色的余晖漫在翠湖上,染得天地一片晴暖,晚风裹挟着万家炊烟轻轻拂过,有一种梦的味道。
    三人不约而同的朝梅荨奔了过去。
    刘小挚一过去就驾轻就熟的操作起来,俨然成为了四人组里头的主厨,而梅荨这个业余人士自然也靠边坐了。
    栊晴也不甘落后,抄起袖子,大马金刀的翻着手里的五六串鱼,跟甩面条似得,“噼啪”直响,刘小挚忍不住瞥了她一眼,夺走她手里的鱼,无语道:“你懂不懂什么叫作温柔呀,就你这么甩,就算是铁打的鱼也被你给甩成沫沫了。”
    “你还给我,那是我的鱼”,栊晴急的用十分功力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抢回鱼来,忿忿道,“这些都是我的,不许抢。”
    “真是个野人”,刘小挚甩了甩被她抓疼的手,无奈的摇了摇头,“好心当作驴肝肺,你自个儿烤去吧,我才不管你了。”
    “小挚哥哥,我也不会烤”,李砚汐生怕会被火舌舔到,一直瑟缩着手。
    刘小挚将它手里的鱼拢到自己手里,温言道:“我帮你烤,你只管坐着等吃就好了。”
    李砚汐面颊上刚褪下去的红晕又漫了出来,她不由悄悄往刘小挚身傍挪了挪,嫣然道:“你竟然还会烤鱼,我认识的所有人里面,都没有人像你一样这么厉害。”
    “那当然,我不但会烤鱼,还会做许多好吃的”,刘小挚双眉一挑,瞟了栊晴一眼,“我还看了很多书,懂得味中之道,不像某些人只会胡吃海喝,囫囵吞枣,不会细细的咀嚼品味。”
    “细细咀嚼?”栊晴歪着脑袋思考了片刻,对梅荨道,“我好像记得姐姐跟我说过咀嚼……”
    梅荨将手里烤的有些焦黑的鱼递给刘小挚,莞尔道:“什么味中之道?”
    “辣甜咸苦是正味,而酸涩腥冲是辅味,主菜一定是正味,而小菜一定是辅味,正所谓宾不能夺主”,刘小挚轻轻翻转烤的有些金黄的鱼,辞气和缓,“辣是味中之王,不会与其他的味道混淆,像王者,而甜解辣,最宜人,像女子,所以小晴,你听见了没有,女子应该是甜的,就像小汐一样,你瞧瞧你,真不知道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味道。”
    “怎么又说到我了,我是乱七八糟的味道,那你就只有一种味道,就是臭味”,栊晴捏了捏鼻子。
    “那荨姐姐是什么味道呀?”李砚汐好奇的问道。
    刘小挚朝梅荨明晃晃的笑了笑:“荨姐姐是苦味。”
    “怎么说?”梅荨淡笑道。
    “苦是味中之隐逸者,要待百味散尽之后,方会显现,就像逸菊隽梅”,刘小挚笑问道,“荨姐姐,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梅荨还未答话,就见灰衣的小厮匆匆赶来,附耳道:“荣王来了,说有急事。”
    一定是有要紧的事,否则荣王只会在密室里等,而不会直接到这里来,梅荨微微蹙眉,但脸上却平淡的看不出太多的变化,她顿了一下,方起身与小厮一道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