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香穿着茄花色缠枝素馨褙子,从畹兰居出来后,便一径朝正厅紧步行去,轻柔的衣带随风翩跹,像朵朵追风的鸢尾。
    她是赶去给正在厅子里陪着沂王的李砚云报信的。
    方才畹兰居的丫鬟告诉她,半个时辰前,栊晴拉着梅荨到城外游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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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荣王府东南角上的黑油大门前,伫立着一个四旬男子,他穿着玄青色夹稠直裰,颔下逸须,仙风道骨,手中还执着一面方竹骨架幡子,上头用小篆字体书着“神机妙算”四字,清风拂过,幡子呼啦啦招展开来,似要乘风归去。
    角门上立着的两个小厮,负手倒八脚,虎目熊腰,见这人立在门前不动,嫌他挡了视线,随即上前一大步,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乜斜道:“哪里来的臭相士,碍老子的眼,哪凉快哪呆着去,不然,老子打碎你的牙。”一面说,一面摩拳擦掌。
    相士抚须,笑容清逸:“小哥,我要见侧王妃,麻烦你帮我通禀一声。”
    小厮啐了一口,呵斥道:“没听见老子方才说的话么,让你滚。”
    相士轻描淡写地从清风袖子里取出几两碎银子,搁到他手里。
    小厮将掌中的银子抄了几下,脸色溢出‘刮目相看’似的笑容:“看不出你这个相士出手还挺大方,不过,侧王妃也不是谁都可以见的,你将拜帖拿来,我替你递过去。”
    “我没有拜帖”,相士从袖子里取出一封弥封好的信笺,道:“不过,小哥只要将这封信交过去,她自然会见我的。”
    小厮接过信,大步流星地去了。
    他将信交到守二门的婆子手里,婆子走到上房,又把信交给了伴云。
    上房里静的很,透雕流云百蝠的落地花罩前,置着一方杉木包竹黄书案,上头搁着湖笔端砚,侧王妃正立在案前执笔写斗方,宿月在旁侧磨墨涤砚,笺纸上书着四行秀丽典雅的楷字:“世上无边尘扰扰,众生无数业茫茫,爱河无底浪滔滔,是故我名无尽意。”
    “意”字刚落半笔,伴云便走了进来,将信呈给她。
    侧王妃心中忽的一动,下笔虚浮,最后一笔成了整副斗方的败笔,她黛眉略蹙,幽幽叹了一口气,将狼毫轻搁在眼麟磁笔架上,接过信,展了开来。
    她只掠了一眼,就忽的如遭重击,心头仿佛被锤子狠狠砸了一记似得,禁不住往后头踉跄了一步。
    宿月、伴云忙上前搀扶。
    侧王妃脸色苍白的几近透明,空白的脑子里满满的都是信上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曾贾双玉”。
    “曾贾双玉……曾贾双玉……曾假珏……”侧王妃深吸了一口气,方徐徐平静下来,她见宿月匆匆往外头奔去,忙喝住:“不要告诉王爷。”
    宿月自打两年前伺候侧王妃以来,还是头一回见她这副神色,吓得是花容失色,只怕王爷责怪。
    侧王妃省过神来,忙将笺纸揉成团,紧攥在手心,吩咐道:“宿月,你去告诉外头的婆子,让写信的人到外书房候着,伴云,你去沏茶。”
    宿月、伴云很清楚,侧王妃这是要将她们二人支开,单独去会见那个写信之人。
    她们没有多言语,依言去了。
    外书房里,相士静淡地坐在鼓腿彭牙带托泥圈椅上,阖着眼,仿佛入定了一般。
    听见门口窸窣的脚步声,他缓缓睁开眼。
    此时,侧王妃已经在对面落了座,金色的午阳穿过茜色纱窗映在她如水的眸中,透出一股柔韧之气。
    屋子里冷寂了片刻后,侧王妃方启齿问道:“你是何人?”
    相士略偏头,轻轻朝角落里看去。
    侧王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角落里搁着一番书着“神机妙算”的方竹骨架幡子。
    “相士?你究竟有何目的”?侧王妃冷道。
    相士平淡地道:“我没有任何目的,信中的内容我也不知,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已。”
    “受人之托”?侧王妃疑道:“受何人之托?”
    相士捋须笑道:“侧王妃只要现在备上一万两银票,到城中的‘望海楼’去,就能见到托主了。”
    “银票……”侧王妃低低念道,她拧着两弯柳眉,思忖起来。
    不管是为钱还是有其他的目的,自己都必须走这一趟。
    侧王妃细细地瞧了瞧他,却没有找出丝毫蛛丝马迹。
    相士起身,携起幡子,逶迤去了。
    侧王妃孑然坐在沉寂的屋子里,半晌后,方备好银票,出了东北角门,雇上一辆车往望海楼去了。
    望海楼是京城一家不大的酒楼,但却是祖辈经营,有许多年头了,它本名其实叫“张记酒楼”,因有一日,一位落第才子醉酲后在墙上挥毫,题下了米芾的《望海楼》一诗,方被人传作‘望海楼’。
    侧王妃下了车轿,伫立在堂前,抬眸望了一眼门楣上斗大的“张记酒楼”四字。
    匾额上头是澄蓝的碧空,有云像惊走的羊群。
    她刚迈入堂中,就有肩头披着素白巾帕的小二上来招呼,这小二虽然见识的世面不广,可眼睛却是历练的贼尖,他见这位夫人穿戴不俗,没带包袱,必定不是一人来吃酒的,他堆笑道:“这位爷儿,您要去楼上的哪个雅间?小人带您过去。”
    “我是来寻双玉的”,侧王妃淡淡地道。
    “好勒,您跟我来,上头的爷儿候了您有一会儿了”,小二一面说着,一面领着她上了二楼的一处雅间。
    侧王妃透过花卉虫鱼画屏,隐约看见后头坐着一个瘦削的人影,她紧攥的指尖有些发白。
    她深吸了一口气,提步转到了画屏后头。
    眼前的人让她着实吃了一惊,她的目光一错不错地投注在那人的身上,如木偶泥胎般呆了半晌。
    梅荨一身素青褙子静坐在桐窗旁,看见她过来,清瘦的脸上湮开一抹和笑。
    侧王妃的唇口翕合了几下,刚要开口说话,却见梅荨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隔了半刻钟的功夫,那名相士从屏风后转进来,朝梅荨点首示意,随后又转身离开了。
    梅荨会意后,方道:“还请王妃见谅,只有如此做方能将府上的眼线引出来。”
    “眼线?”侧王妃缓缓落座,思量道:“是沂王安插的眼线么?”
    梅荨思忖道:“不知道,也许……”她回想起上回自己在沁春园被沂王下了药,后来带到府中欲行不轨之事,顿了片刻,她接着道:“不过,一定与沂王脱不了关系。”
    侧王妃脸上的惊疑之情还没有完全掠去,她理了理思绪,脸色煞白地道:“你……曾贾双玉……你都知道了?”
    梅荨洒然笑道:“王妃不必担忧,这宗事我绝对不会吐露半分。”
    侧王妃目光有些犹疑,对于眼前的人,她分不清是敌是友,心中五味陈杂,但她却清晰的感觉,她与梅荨之间已不自觉地添了几分冷意,就像秋天的纨扇。
    “那这银票……”侧王妃尴尬地笑道。
    梅荨笑道:“这不过是掩人耳目,王妃留着自己花吧。”
    侧王妃踯躅道:“你……为什么要替我保守秘密?”
    梅荨顿了片刻,道:“据我所知,双玉已经死了,王妃与王爷伉俪情深,我又怎会为了一个作古之人破坏你们之间的姻缘,再则,我是要佐助王爷登上天位的,这宗事要是被沂王抓住了把柄,王爷非但不能登上九五,而且可能会因此丧命,于公于私,我都没有理由不替你守口如瓶。”
    侧王妃的脸色有些颓败:“可你……为什么一定要佐助荣王呢?梅家只是商贾,你完全可以拿这宗事去向沂王邀功,他日后坐上皇位,你们梅家自然是功臣勋卿,而且,你也可以嫁给沂王,飞上枝头。”
    梅荨无言以对,她淡淡的看向窗外的那棵粗壮的梧桐,挤挤挨挨的枝叶把天空切割成无数块碎粹,像叠嶂的迷宫。
    她沉默了片刻,道:“荣王是嫡子,公道自在人心,即使梅家只是一介商贾。”
    侧王妃眼中犹有狐疑之色,这样蹩脚的理由从一个满腹阴谋的谋士口中说出,是很难令人信服的。
    她虽不信,可也只能按下疑心,恳切道:“这宗事是因我个人的私心才铸成的大错,如今已是骑虎难下,我不想因此连累到王爷,不管梅先生以后怎样选择,我只希望你不要伤害他,所有的事,我一人承担。”
    梅荨沉默下来。
    侧王妃静坐了片刻后,起身离开了。
    栊晴见侧王妃走了,闪进屋内,道:“姐姐,我看见那个眼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