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沈柏送完引魂香,云裳就在门外守着。
    她挺直背脊站着,看似温和随意,实则聚精凝神慢慢感知周围的一切。
    制香术的初步阶段就是感应,感应周围空气的流动,感应所有人、事物的细微变化。
    修为越深,感应的范围越广,感应到的东西也越多,听说两百年前那位制香奇才,可以随意感知方圆百里内,任何人的内心活动。
    云裳的天赋不算高,修行到今天,能感应到的范围也只有整座南溪城。
    昨晚破阵以后,她在城中各处也简单布了一个阵,加上驿站这两重防御,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已经是申时末,万家灯火渐渐熄灭,喧闹了整日的南溪渐渐安静下来。
    这些年东方家的制香师不入世,却不是说困在家中足不出户,而是不插手世俗之事,她们会云游四方,去各地寻找新的香料,研究新的制香技艺,
    云裳是目前东方家最厉害的制香师,最喜欢听的就是田野间的蝉鸣蛙叫,那声音比万家灯火更喧闹,却也更让人心绪宁静。
    今晚城中很平静,熄灯之后,所有人都陆陆续续的睡下,只有更夫恪尽职守的提着铜锣在城中游走报时。
    这种时候,云裳忍不住想起一些旧事。
    在这一代制香师中,她的天赋是最高的,十六岁的时候,她便见到了家主,十八岁被封做门主,负责下一代制香师的遴选。
    少时她其实不太懂东方家的制香师为什么不入世,对此还有些疑异,十九岁时,她在外云游,结实了一名男子。
    那人与她之前认识的人截然不同,他会武功,长相俊美,谈吐优雅,还处处为她考量,说话做事都极合她的心意。
    毫无意外的,她很快沦陷,与那人私定终生,情意上头时还把生米煮成了熟饭。
    她很快怀孕,男人带她去了一座没什么人的山上,搭建竹屋隐居,十月怀胎,她最终顺利诞下一个孩子。
    她记得那孩子哭声嘹亮,特别有劲儿,应该是个生命力极顽强的。
    但还没等她看清那个孩子是男是女,男人便头也不回的把孩子抱走,再也没有回来。
    她亏了大半元气,连制香术都没办法用出,强撑着去找孩子,一出门却遭遇伏击,若不是东方家的门徒及时赶来,她只怕要命丧当场。
    她被接回东方家,师父亲自帮她调养身体,一个月后,那个男人被五花大绑押到她面前。
    男人形容狼狈,神色癫狂,已无初见时半分俊美,从他身上也寻不出一丝过往的恩爱痕迹。
    她心如死灰,却还不死心的问孩子在哪儿。
    男人神智全失,没有回答,师父告诉她,这世间还有一种秘术叫做换灵,这种秘术可以将一个人的天赋命势全部转移到自己身上。
    换灵的对象年纪越大越不容易操控,年纪越小,还有血缘关系的话,成功的几率就会大得多。
    外界的制香师大多会囚养魂灵,知道换灵之术也不足为奇。
    她认识的男子并不是什么云游四方的侠客,而是制香师,只是他的天赋不高,研习多年也未曾有什么长进,无意中知道世间还有换灵术,便故意接近她,骗她芳心,得她之身,待她生下孩子,谋害亲子换灵,好夺取那孩子的天赋,将制香术研习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云裳万万没想到自己一心珍爱的男人,竟是披着人皮的魔鬼。
    她几乎崩溃,亲手杀了那个男人,但她的孩子已经死了,连尸骨都找不回来,一切没有任何意义。
    “啊~”
    婴孩儿的啼哭将云裳的思绪拉回,她已经很多年没想起这些事了,今夜突然想起,眼眶还是控制不住的发热,她稳住心神,正要去看看沈七,眉头猛地紧蹙。
    不对!
    她在院子里布下的防护被人动过。
    云裳抬头,看见悬在驿站上空的伞出现了一道裂痕,阵还在,只是阵法与她想要的截然不同,这阵不是在保护驿站,而是在抵抗卫如昭设下的那层防护。
    云裳立刻推门走进沈柏的房间,引魂香已灭,沈柏的身体不在房间,只有沈七躺在床上,小拇指上那圈红印正散发着幽幽的亮光,无声的警示。
    糟了。
    云裳转身出门,抬手捏了个术法,正要查探沈柏在哪儿,驿站外面传来喧闹声,不出片刻,那些人便冲进驿站。
    这阵法只能挡住制香师和他们饲养的魂灵,并不能阻挡普通人,那些人强行闯入后,阵法完全失效,云裳被阵法反噬,喉间涌上腥甜。
    驿站外面的金光消失,卫如昭走出房间,顾三顾四和驿站的护卫挡在前面,人群异口同声的喊着:“交出邪祟。”
    顾三顾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冷静的维持秩序,又有人涌进来,这次却抬了两具尸体进来。
    顾三顾四跟着顾恒舟也见过不少大场面,却被这两具尸体的死相惊住。
    这两具尸体已经辨不出男女,被生生咬断了脖子,变成了黑黢黢的干尸,死相诡异且恶心。
    围在这里的人很激愤,嚷嚷着要他们交出凶手交出邪祟。
    云裳正要下去表明自己的身份驱散这些人,躺在床上的沈七突然咯咯的笑起,云裳回头,正好看见他小拇指上的红痕消失不见。
    连心术失效了?
    云裳心惊,刚往屋里踏了一步,便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波掀飞。
    沈七冲破屋顶腾空,身体像那天晚上一样暴涨十几倍,化了实体。
    “怪物啊!”
    有人惨叫一声,原本还叫嚣着要严惩邪祟的人全都惊慌失措的想往驿站外面跑,沈七一勾手,将两个人吸到手里,轻轻一捏,便将人捏成肉泥。
    看见的人全都被吓得魂飞魄散,云裳将伞收回,顾不上其他,运力腾空,先吸引沈七的注意力,不让他滥杀无辜。
    卫如昭双手合十,轻诵佛经,将众人保护起来,茶白走到他身后,素手抚上他的脸颊,妖冶的笑道:“假和尚,出事了,现在可怎么办啊?”
    “你该收手了。”
    卫如昭温声说,神情平静,语气慈悲,如同要度化一切的得道高僧。
    茶白眼眸一弯,咯咯的娇笑起来,那笑声极媚,却又满是嘲讽,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事。
    这样的她和平日谦卑恭顺的模样相差甚远,仔细一看,她的眼尾有一条妖冶的红线,像是不小心受伤流出来的血。
    她的眼瞳纯黑,一点眼白都看不见,若是凑得近些,便能看见她眸底不断游走着什么东西。
    她被人附了身,现在掌控这具身体的另有其人。
    卫如昭站在那里没动,茶白凑近他,在他脖颈后轻嗅,纤细柔弱的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胸膛,而后游走至腰际,和那日在小镇上,卫如昭中暑不适被人轻薄的时候一样。
    “假和尚,别装了,你现在已经恢复记忆了,应该记得那天晚上跟我发生的事吧,那个时候你可不像现在这样冷漠,你把人家的腰掐得……好疼啊。”
    说着话,茶白柔软的唇覆上卫如昭的耳垂,齿间轻咬。
    被附了身,她的唇齿都是凉的,很软,还很湿,即便只是在旁边看着也让人眼红心跳。
    顾三顾四最先注意到反常,被茶白的举动惊到,厉喝一声:“放开国舅!”
    说完,两人提剑朝茶白攻来,然而刚踏出一步,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缚住手脚动弹不得。
    茶白抬手想杀了两人,一道金光挡在两人面前。
    茶白毫不意外,收回手冲卫如昭冷笑:“和尚,没想到你还是这么喜欢装好人。”
    卫如昭双手合十做了个揖,闭上眼睛叹了口气说:“收手吧,不要再继续了。”
    “收手?”
    茶白拔高声音反问,五官有了细微的变化,渐渐变成另外一张脸,身上的衣服也在眨眼间变成一袭艳红的长裙。
    如果沈柏在这里就会惊讶,因为这身衣服和她之前在东方家的接风宴上看到的女子一模一样,这张脸,她也见过。
    在幻境里,在两百年前的南襄皇宫,在当时的帝后寝宫,她在东方翎的身体里,唤这位女子一声皇姐。
    东方梦晚看着卫如昭,眼眶渐渐发红,漆黑的眸子也染上疯狂的怨恨,一字一句的问:“当初我喊疼让你轻点的时候,你怎么不收手?我哭着说我错了,求你放过我的时候,你怎么不收手?那些人要诛杀我,让我魂飞魄散的时候,你怎么不让他们收手?
    东方梦晚每问一句话,神色就癫狂一分,周身的气息也越发狂暴,衣裙和乌发都翻飞起来。
    之前冲进驿站的人和那些护卫全都晕死过去,沈七嘶吼一声,浑身戾气暴涨,将云裳施的术法全部击溃。
    云裳被击飞重重砸在地上,偏头吐出一口黑血,胸骨剧痛,一时竟无力爬起来。
    沈七乘胜追击,飞到云裳面前,正要挥拳给她致命一击,东方梦晚柔声开口,愉悦道:“先不要杀她,东方家的狗,留着还有用。”
    沈七的拳头在离云裳脑袋一寸的地方停下,拳风却将地上的尘土都扬了起来。
    云裳后背冒了一层冷汗,却没有过多时间害怕,默念连心诀,试图唤醒沈七的神智,然而刚念了两句,丹田一阵剧痛。、
    “唔!”
    云裳痛得闷哼一声,完全失力的倒在地上,本能的轻轻抽搐,失神的望着天空。
    五岁启蒙,十六岁见家主,十八岁做门主,二十岁痛失爱子,此后二十年,她潜心研习制香术,只盼着有生之年能解除东方家的诅咒,破除制香师囚养魂灵的恶习,没想到今日竟然如此轻易的被人捏碎了内丹。
    眼前这个人的实力究竟强大到了何种地步?而且她已经这么强了,为什么还要与人换灵?
    云裳艰难的扭头看向东方梦晚,东方梦晚没有在意她,而是招招手,将沈七唤到她面前。
    沈七的身子缩小变回正常模样,乖巧的被她抱在怀里。
    东方梦晚抱着沈七,好心情的挠挠下巴逗弄了他一下,然后对卫如昭说:“和尚,你知道吗,当初你杀的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落在卫如昭耳中却如同惊雷,他一直平静无波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东方梦晚恍若未觉,将沈七举到他面前,恶意的说:“我死的时候那孩子还不到三个月,这样的孩子死后原本是没有魂灵的,但我找了六个人把它怀够九个月生下来,然后让它成了第一个被我吃掉的魂灵。”
    沈七这会儿没有神智,眼神涣散,懵懵懂懂的看着卫如昭,东方梦晚在他受伤的脸上舔了一下,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食。
    卫如昭眉心微蹙,看着东方梦晚问:“你想做什么?”
    东方梦晚眉眼一弯,笑得纯良无害,说:“当然是要回原本属于我的一切啊。”
    卫如昭继续问:“原本有什么是属于你的?”
    东方梦晚笑意不减,掰着手指说:“我死前可是皇后,南襄和东恒我都已经待够了,接下来不如做昭陵的皇后吧。”
    卫如昭垂眸睨着她,眸光算不上冷,也没有过多的同情,但东方梦晚就是感觉他像在看一个可怜虫。
    不过现在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东方梦晚没有发怒,继续说:“比起木铎,我还是更喜欢你,那天晚上你比他更让我觉得快乐,所以等回到昭陵,你就杀了东方彻做皇帝吧,你的后宫只有我一个人,若是我不高兴了,就派兵攻打东恒或者南襄玩儿。”
    东方梦晚说着脸上浮起期待,她现在最喜欢杀人了。
    “不过,在回昭陵之前,你先帮我把东方家灭了吧,这两百年里,我日日夜夜都盼着这件事呢。”
    东方梦晚说完冲卫如昭俏皮的眨了下眼睛,她现在的容颜比死的时候还要年少俏丽一些,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如同天真烂漫的少女,只是说出来的话,句句血腥,字字凶煞。
    “吼!”
    受东方梦晚的影响,沈七嘴里发出嘶吼,黑红的眸子煞气翻涌,四肢扑棱着,长出如同小怪兽的尖利爪子,卫如昭的手被他抓出一道口子,殷红的血染到爪子上,如同腐蚀性极强的毒药将爪尖腐蚀掉。
    似乎没想到会这样,沈七愣了一下,举起爪子好奇的察看。
    卫如昭问:“他是谁的孩子?”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东方梦晚把沈七拎得离卫如昭远一些,沈七还在纠结自己的爪子,他的身体复原能力很强,一般受伤以后,伤口很快就是恢复如初,这会儿爪子却半天没有长回来,他又试着用爪子去挠东方梦晚,被东方梦晚狠狠给了一巴掌。
    沈七被那一巴掌打懵了,不过他现在意识不清醒,只是不大高兴的瘪了瘪嘴,没有哭。
    卫如昭没有接话,东方梦晚直接道:“就是那个贱人的孩子,当初为了找到他,我可是费了不少功夫,都到了那种地步,那个贱人竟然都还能给他下那么强的保护术,还真是得尽了先祖的偏爱。”
    东方梦晚的语气满是不甘,卫如昭没有意外,看着傻乎乎的沈七问:“灭了东方家以后,你打算拿他怎么办?”
    沈七看着卫如昭,眼珠滴溜溜的转了一圈,毫无预兆的咧嘴傻笑起来,东方梦晚眼底露出嫌恶,把他丢到地上,媚眼如丝的看着卫如昭,说:“等你做了皇帝,我们也会有孩子,这个小怪物当然留着做奴隶了,若是哪天我心情好,说不定会饶了他,让他魂飞魄散,也算解脱。”
    东方梦晚神态倨傲,像是给了沈七天大的恩赐,卫如昭看着她问:“你就这么确定她的意识不会觉醒?”
    “和尚,每个人心中都有执念,对她来说,前尘往事都已消散,现在唯一的执念是那个叫顾恒舟的人,只要她知道之前发生的事,以她的性子,绝对不会做出第二种选择。”
    东方梦晚相当笃定,卫如昭问:“是她不会做出第二种选择,还是在你设定的幻境中,绝对不允许她做出第二种选择?”
    卫如昭看透一切,东方梦晚弯眸笑起,旁若无人的揽住卫如昭的脖子,踮起脚尖作势要吻他,卫如昭下意识的偏头避开,东方梦晚笑得更欢,说:“该做的不该做的早都已经做过了,和尚,你在别扭什么啊?”
    卫如昭拉开东方梦晚,冷静的说:“前世尘缘已尽,今生与前世不同,你该分清楚。”
    “如果尘缘真的尽了,你怎么会来南襄,又怎么会记起前世的事?”东方梦晚反问,不等卫如昭回答又幽幽的说,“和尚,你对得起天下苍生,独独对不起我,这一世,你要弥补欠我的债,这才是天意。”
    东方梦晚蛊惑的说,卫如昭突然掀眸看着她问:“晚晚,我欠你什么?”
    他从未唤过她晚晚,张口的瞬间,像极了那人。
    东方梦晚面色一僵,分了神,一个黑影突然袭来,她下意识的抬手攻击,那人却不是冲她来的,抱走了被她丢在地上的沈七。
    东方梦晚一惊,恼恨的瞪着卫如昭怒吼:“你又骗我!”
    卫如昭还是那幅寡淡不惊的模样,淡淡的反问:“我骗你什么了?”
    东方梦晚不答,起身去追那黑影,然而黑影早就抱着沈七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哪里还能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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