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恒修明显已经知道沈柏的身份,却没有提醒顾恒决,兄弟感情可见一般,而且城府也比顾恒决要深不少。
    不过到底还是十几岁的少年,城府和朝堂上那一个个滚刀肉老狐狸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沈柏笑眯眯的看了顾恒修一眼,转而看向顾恒决。
    “三少身上的衣服是贡州今年新进的雪锦裁的吧,雪锦是上好的天山雪蚕丝织的,夏天穿着很是凉快,雪蚕数量极少,除了进贡到宫里的,整个瀚京一年也只有十几匹,一匹要卖到上百两的高价,三少这身衣服,少说也要值二三十两吧。”
    顾恒决不知道沈柏说这个做什么,梗着脖子质问:“我一共就两身这种衣服,可比不上大哥花销大。”
    沈柏点点头,又道:“除了这身衣服,三少腰上的白玉是上好的蓝田籽玉,一块至少要五十两,你头上的玉冠是和田黑玉,看雕花工艺和做工,应该是京中最好的玉石铺出的,一顶至少八十两,你脖子上的金玉环锁乃是纯金打造,至少三两黄金,三少今日这一身行头,少说也要二百两银子。”
    顾恒决有一句话说得很对,顾恒舟是真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顾恒舟只知道校尉营被赵定远卡着,军需用度总是不够,但他自己没缺过钱花,对府上这些人的吃穿用度也不是很在意,对钱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并不知道顾恒决一身普普通通的行头竟然值这么多钱,听得眉头紧皱。
    顾恒决底气没那么足了,却还是硬着嘴反驳:“这玉和环锁是我从小戴到大的,这发冠是我十六岁时祖母送我的,自然要贵重一些。”
    沈柏点点头,脸上笑意更深:“顾二叔如今是吏部侍郎,每月俸禄二十两白银,一年拢共也才二百四十两白银,老夫人早就在家颐养天年,并无银钱收入,三少觉得这些东西都是怎么来的?”
    顾淮谨的俸禄根本不能给顾恒决他们提供这样优渥的生活,如果顾淮谨没有收受贿赂,自然是叶晚玉从大房账上挪用的。
    二房可以用大房的钱挥霍吃用,顾恒舟这个名正言顺的为什么不能从账上拿钱用了?
    顾恒决被沈柏噎住,瞪大了眼睛却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又开始蛮不讲理耍赖:“大伯离家的时候说过,国公府不分家,都是自己人,用这么点钱怎么了?”
    轮到你自己的时候用钱就是理所应当了?
    沈柏在心底冷笑,面上却越发温和:“三少说得没错,大家都是一家人,若是分得太清楚未免生分,只是顾兄吃穿都很简朴,花点钱也都是贴补校尉营军用,三少的吃穿却如此奢靡,若是哪日你与顾兄一同出游,不知道的人只怕会误以为你才是镇国公世子呢。”
    顾恒决脑子转得不快,乍一听还以为沈柏在夸自己比顾恒舟气质更卓绝出众,有些沾沾自喜,顾恒修却听出沈柏话里的杀意,连忙开口:“大哥承袭了大伯的气度,不用衣着装扮也比旁人出众许多,三弟怕热,极易出汗,所以娘亲才用雪锦帮他裁了两身衣服,平日我们的吃穿也与大哥一样。”
    顾恒决诧异的看了顾恒修一眼,刚要反驳,顾恒修狠狠踩了他一脚,笑盈盈道:“校尉营里的人都是跟着大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他们有困难,大哥要帮补一下是应该的,若是大哥有需要,我也可以出一份力。”
    顾恒修说的是客套话,笃定顾恒舟不会开口问他们要钱,但他低估了沈柏厚脸皮的程度,等他说完那句话,沈柏倒抽着冷气,抬起左手摊开五指伸到他面前:“二少爷胸怀大义,实在难得,校尉营正好有点缺粮饷,不知二少爷眼下能拿出来多少银子援助?”
    顾恒修唇角抽了抽,不理沈柏,看向顾恒舟,期盼顾恒舟能说句公道话,做大哥的怎么能伸手问弟弟要钱?
    如顾恒修所愿,顾恒舟把沈柏的手拉回去,顾恒修正要松口气,却听见顾恒舟冷淡的说:“我替校尉营的将士先谢过二弟,二弟把银钱给顾三顾四便是,到时我会让人列一个详细的清单告诉二弟这些钱都用来做什么了。”
    顾恒修表情微僵,难以置信的问:“大哥,你来真的?”
    顾恒舟没回答,偏头看向顾恒决:“三弟应该也有不少私房钱,不如也捐一点吧。”
    顾恒决怕顾恒舟比怕自己爹还更多一些,脚还被踩着疼得厉害,他敢怒不敢言,讪讪的点头,狠狠瞪了顾恒修一眼。
    成天装高深显摆自己聪明,把钱都送出去了,这下可真是聪明到家了!
    两人吃了瘪消停下来,叶晚玉和顾淮谨进客厅的时候明显感觉到气氛不对,询问的看了顾恒修和顾恒决一眼,两人不敢说刚刚发生的事,皆是沉默不语。
    第二日,顾恒修和顾恒决各拿了一百两银票放到顾三那里,顾恒舟当天下午就带着银票去了校尉营。
    周德山伤得不轻,这几日在家休养着,赵定远又被禁足在家,校尉营的事都靠顾恒舟一个人管着。
    沈柏让李杉回太傅府给沈孺修送了信,在孙氏生下孩子之前,她都不会再回太傅府了,沈孺修若是要逼她回府,她就自曝身份。
    有这个把柄在,沈孺修不敢多说什么,只让她注意安全,又让李杉带了些银子回来,生怕她在国公府缺衣少食委屈了自己。
    沈柏收钱收得爽快,喝了叶晚玉让人送来的各种补汤,就望夫石一样盼着顾恒舟从校尉营回来,能跟他说上几句话。
    这日顾恒舟难得休沐,洗了澡换好衣服刚到客厅坐下准备吃饭,门外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屋里的人同时看向门外,门房引着内务总管孙越海走进来。
    孙越海是御前伺候的老人,最是会看碟下菜,一进门就乐呵呵的朝顾恒舟拱手行礼:“奴才见过世子殿下、见过顾大人、夫人、二位少爷。”
    二房虽然一直打理着国公府的事务,但这里当家的还得是顾恒舟,孙越海心里门清,自然先给顾恒舟见礼。
    叶晚玉的脸立刻拉下来,不过没敢吭声。
    见了一圈里,看见沈柏,孙越海脸上笑意更深:“哟,沈少爷也在这儿呢。”
    沈柏上一世跟孙越海打的交道不少,咧嘴笑起:“听孙总管这意思,您是得了令也要去找我么?”
    孙越海也跟着笑:“沈少爷果然是聪明人。”说完从袖袋里拿出一卷黄澄澄的圣旨。
    满屋子的人立刻起身跪下,孙越海打开圣旨高声念道:“陛下有旨,召镇国公世子顾恒舟、太傅独子沈柏进宫面圣~”
    大理寺郑大人前些日子就进宫面呈此案进度,今儿宫里才来旨召人,动作还是一如既往的拖沓,应该是京里那些风言风语终于传到上头那些人的耳朵里,让他们不爽快了吧。
    沈柏暗暗在心里琢磨,顾恒舟伸手接了旨,孙越海尖着声道:“陛下特意让御膳房准备了午膳,殿下、沈少爷这就随奴才进宫吧。”
    顾恒舟带着沈柏和孙越海一起出门,宫里来的马车就停在大门口,两人走到马车边,立刻有小太监趴在地上当脚凳,顾恒舟不喜欢这种作践人的规矩,直接跃上马车,抓着沈柏左边胳膊把人拎上去。
    孙越海在旁边看见,笑着踢了那小太监一脚:“还趴着做什么,世子殿下不喜欢你这种谄媚的玩意儿。”
    孙越海跟着上了马车,不过不敢进来,就坐在外面车辕上。
    马车是单乘的,车里空间不大,顾恒舟和沈柏面对面坐着,两人的膝盖碰到一起,有点挤。
    沈柏一点没觉得不自在,直勾勾的盯着顾恒舟,顾恒舟绷着脸,一开始还能当沈柏不存在,无奈沈柏的目光越来越灼热,顾恒舟还是忍不住开口:“我脸上有东西?”
    沈柏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有。”
    顾恒舟表情冷肃:“那你看什么?”
    当然是因为你好看呀。
    沈柏在心里回答,不过没敢直接说出来,假装忐忑,压低声音问:“顾兄,你说陛下召见我们是想做什么呀?”
    顾恒舟坐得笔直,一板一眼的回答:“为臣者,不得妄自揣测圣意,陛下召见自有陛下的道理,见到陛下就知道了。”
    顾恒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孙越海坐在外面也听见了,低低地笑了一声,说:“世子殿下说得有理,沈少爷不必担心,一切等见了陛下就都知道了。”
    一路畅通无阻,一炷香后马车驶到宫门口,孙越海亮了金令给禁卫军看,禁卫军放行,马车直接驶进宫里,过了七道宫门,马车到了议政殿附近,孙越海带着顾恒舟和沈柏下车,绕过议政殿又走了一刻钟的时间,直接来到御花园。
    御花园很大,华清池的荷花全都将放未放,空气中全是浅淡好闻的荷香。
    孙越海带着两人走了好一会儿,一个八角凉亭出现在眼前,凉亭顶上放着四只瑞兽镇着,八角各挂了一只铜铃,微风拂过,铜铃发出靡靡梵音,将暑气带来的燥热驱散,不自觉安定下来。
    凉亭四面用凉席挡住烈日,也阻绝了外面的视线,到了凉亭,孙越海让两人先等一下,弓着腰朝里通报:“陛下,世子殿下和沈少爷到了。”
    话音落下,里面传来沉稳有力的声音:“进!”
    孙越海撩开凉席,顾恒舟领着沈柏走进去。
    帘子掀开的时候沈柏就感受到了一股凉意,进去之后更凉快,恒德帝赵珩坐在亭子中央,亭子角落各放了一盆冰块降暑,中间摆了一个细长的矮桌,桌上摆满了珍馐佳肴。
    顾恒舟没看这些食物,掀了衣摆跪下:“微臣拜见陛下!”
    沈柏跟着跪下,没办法行礼,直接磕了个头:“沈柏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沈柏被歹人所伤,双手不能动弹,请陛下恕罪!”
    赵珩今年五十,虽然有太医院的太医日夜用药膳帮他调养着身体,也因为忙于政务白了双鬓。
    在沈柏看来,赵珩这个帝王做得很平庸,在位多年没干出什么政绩不说,还把这些世家大族的人个个养得自私胆大,不然他薨逝以后,新帝也不会处处受限,什么都做不了。
    不过现在看见赵珩沈柏还是很开心的,赵珩还能活好些年,有他镇着,很多事都还有很大的转圜余地。
    赵珩等了两人不少时间,审视了两人一会儿温和道:“都起来吧,饭菜快凉了,先吃点东西。”
    顾恒舟和沈柏起身,坐在赵珩对面。
    赵珩没有传人进来布菜,沈柏也不好矫情,勉强用左手拿着筷子吃东西。
    昭陵是礼仪之邦,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吃饭的时候,赵珩不说话,顾恒舟和沈柏就更不会说话了。
    赵珩胃口不大好,饶是御膳房每天变着花样做菜,他吃几口也不想吃了。
    见赵珩放下筷子,顾恒舟咽下嘴里的东西也放下筷子,唯有沈柏因为手受了伤还没吃上两口东西,没舍得放筷子,反而夹了两筷子菜塞进嘴里,把两颊都塞得鼓鼓的,像只不停进食的小仓鼠。
    赵珩多看了沈柏两眼,唇角不自觉带了笑:“数月未见,沈家小郎倒是比之前更沉得住气了。”
    赵珩上一次见沈柏,是沈柏中了探花郎到御前面圣的时候,那次见面沈柏给他留下的印象是自信又自负的少年郎,这是这个年纪的少年都有的锋芒,赵珩在很多少年人身上都看到过,可惜的是很多人身上的锋芒很快就被现实磨没了。
    这次再见沈柏,赵珩敏锐的发现沈柏身上多了股子沉稳冷睿的气息,让这个少年人少了两分自负,多了些许城府。
    沈柏加快速度把嘴里的东西吃完,又喝了一口茶解了腻,这才开口:“谢陛下夸奖,沈柏会继续努力提升自己的。”
    沈柏的语气没有太多欣喜得意,很是从容淡定,赵珩眼底闪过欣赏,终于切入正题:“你们知道朕今日召你们进宫是为了什么吗?”
    顾恒舟秉持着不妄自揣测圣意的原则,没有贸然回答,沈柏却兴致勃勃的问:“可是大理寺抓到幕后真凶了?”
    赵珩没有回答,转而问道:“最近京里有些传言,你们听说了吗?”
    顾恒舟摇头:“周校尉负伤在家,微臣这几日一直待在校尉营,并不知道京里发生了什么。”
    沈柏也是一脸无辜,耸了耸肩说:“我这几日一直在国公府养伤,连门都没踏出过一步,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怎么连陛下都知道了?”
    赵珩并不追究两人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沉声开口:“京里有传言说,这次的案子,乃是校尉营副蔚赵定远蓄意为之,起因是他与校尉周德山不和,私怨深重。”
    赵定远和周德山私下做赌的事,顾恒舟已经写了奏折呈给赵珩看过,那奏折沈柏还帮忙誊抄了一遍。
    这会儿沈柏却睁大眼睛,一脸懵懂:“陛下难道还不知道周校尉和赵副蔚之间的赌约吗?”
    说书先生已经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传遍了大街小巷,赵珩哪里还有不知道的?
    他没有追问沈柏赌约的事,而是看向顾恒舟,直接给出结论:“朕知道周德山受了些委屈,朕可以将赵定远革职,礼部和兵部的官员可以各降一级,你还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来,但这个案子不能再继续查下去了。”
    顾恒舟是真的没听过那些说书先生说了什么,猛然听见赵珩这么说,眉头皱起,这个案子还没了结,幕后真凶还没抓出来,为什么不能查了?
    赵珩以为顾恒舟不肯就此作罢,眼底闪过凛然,冷声道:“行远,你还小,等以后你肩上承担了更多的责任就会知道,这个世上很多事并不是非黑即白那么界限分明的,朕相信你和镇国公一样会是昭陵的顶梁柱,朕向你保证,只要朕在位一日,绝不会再让人亏待校尉营的人。”
    赵珩这句承诺的分量不轻,沈柏撞了撞顾恒舟的胳膊:“顾兄,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你还不快谢陛下隆恩?”
    沈柏偷偷向顾恒舟递眼色,顾恒舟下颚紧绷,思索了片刻才开口:“微臣谢陛下隆恩。”
    赵珩满意的点点头,又看向沈柏:“沈小郎想要什么?”
    沈柏不敢要皇家的东西,主动坦白:“沈柏担心周校尉中计,擅自离营已是罔顾圣意,不敢求赏,但求功过相抵,请陛下恕沈柏无罪。”
    顾恒修和顾恒决那日都是见过沈柏的,难保两人不会拿这件事做文章,与其被人捅出来,还不如沈柏自己先招认。
    这件事顾恒舟在奏折里也有提到,不过他都把过错揽在自己身上,说是自己管治不利,赵珩扫了顾恒舟一眼,见他神色淡淡,好像没有听见沈柏的话,眼底闪过一缕微光,淡淡道:“事出有因,自当恕你无罪。”
    沈柏叩谢:“谢陛下宽容大量。”
    说完,赵珩看向顾恒舟问:“校尉营里的骑兵可训练好了?马上就是秋猎,朕想让这支骑兵配合禁卫军随行,行远意下如何?”
    顾恒舟眉眼深邃,坚定不移的回答:“校尉营所有人,随时听候陛下差遣!”
    赵珩眉头微松,终于露出一点欣慰之色:“今年秋猎,若是行远能夺得第一,朕可让镇国公在京里多待一个月的时间,行远可要认真筹备。”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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