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后宅,殷人离书房。
    萧定晔紧紧盯着眼前的猫儿,上上下下已将她打量了三回。
    猫儿在宽袖下牵着他的手。
    指尖温凉,掌心却干燥温暖,是她许久未曾感受到的熨帖。
    她知他无碍。
    她轻挠他手心,极细微的示意她也无碍。
    可神情却不同,她面目上已堆了明显的委屈。
    她对着她的死鬼说:“肩膀疼,每天都酸痛。”
    萧定晔面色一变,立刻转头望向殷人离:“皇妃手臂脱臼后,大人不曾寻过郎中为她医治?”
    殷人离额上迅速浮上一层冷汗。
    他还真没想到。
    练武的老爷们一招不慎胳膊脱臼是常有之事,自己接上之后继续练武,何时将此小事放在心里过。
    只有他自己的媳妇儿,倘若遇上这事儿,他定然要用药油好好替媳妇儿抹几回,谨防留下病根。
    旁人的媳妇儿,他还真的没想到。
    况且,这位“疑似皇妃”又凶悍又狡猾,嘴里没有一句实话。他打心眼里没将她当做娇滴滴的女子看待过,哪里想到她脱臼后还会肩膀痛。
    他正自窘迫间,好在他儿子始终是他儿子,终于站出来为他这位老父亲说了句良心话:
    “师父,近几日家中发生了好多事。先是徒儿断了手,接着又……闹了内贼,接着小妹被罚,接着祖母晕厥……”
    殷人离首次向他娃儿投去感激的一眼,连忙应承:“对对,就是这般,就是这般……”
    萧定晔似笑非笑看向殷小曼,这位新晋的皇子徒弟讪讪一笑,鼓起勇气道:“师父,拜师的事儿……”
    萧定晔并不接话,收回目光,望向殷人离:“听闻大人疼惜家眷,数次晋升固辞不受,果然名不虚传。”
    殷人离干笑道:“胸无大志说的便是下官……”
    萧定晔低声同猫儿道:“爱妃可还能站稳?若觉着吃力,我等先去歇息。”
    猫儿忙忙娇滴滴道:“连痛了几日,又担心殿下夜不能寐,已是油尽灯枯,站不稳了呢。”腿脚一软,整个人便挂在了萧定晔颈子上。
    萧定晔顺势揽住她纤腰,冷着脸同殷人离道:“旁的事改日再说,本皇子也是个胸无大志的,心中也只想着自己的家眷。”带着猫儿便要迈出书房。
    殷人离傻眼。
    不能让这二人走啊。
    他老岳母还昏惨惨躺在床上思夫啊!
    他爱妻还眼含热泪的哭着喊着要阿爹啊!
    他可是在他爱妻面前夸下了海口,今夜要拿到岳丈的消息啊!
    他心中着急,转头便向他娃儿挤眼睛。
    殷小曼单手一摊,做出个怔忪的表情,完全不知他老爹的心思。
    殷人离一吆牙,大步跨上前,扌包拳道:“殿下留步,岳丈之事对下官极其重要,多拖一日,岳丈的性命便危及一日。还请殿下垂怜。”
    萧定晔脚步一顿,侧首望向猫儿,双目炯炯道:“爱妃觉着呢?”
    猫儿假惺惺长叹口气,忍笑道:“女婿将岳丈的事情当做自家事,听起来的确令人感动。可臣妾的肩伤……那疼起来也是针扎一般,难以忍耐呢!”
    萧定晔便做为难状:“一个是臣子的岳丈,一个是本王的心肝肉。孰轻孰重,还真的难以抉择……”
    殷人离闻言,想起自家爱妻那双哭肿了的汪汪泪眼,一吆牙道:“殿下助下官营救岳丈,下官助殿下逃脱逆境!”
    背对着殷人离的一对狗男女心下两笑。
    猫儿又娇滴滴道:“殿下,你我除了这几日被人拘禁失了自由,平日可还有什么逆境?殷大人的话,臣妾怎么有些听不懂?”
    萧定晔配合道:“本王此前在宫里,与三哥等人勾心斗角实在厌烦,现下父皇倒是懂我之心,竟然发出本王已身死的诏书,相助本王金蝉脱壳。现下游山玩水,我觉着日子过的极逍遥呢。”
    猫儿忙忙点头:“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想看哪出戏,神驹一骑就走,多自由多快活啊!”
    殷人离彻底服了这一对夫妇。
    他也终于明白,此二人在各州府执行缉令的情况下,为何还能活到现在。
    狡猾,太狡猾,死的能说成活的,活的能说成飞上天的,飞上天的能说成当了神仙的。
    他家夫人年轻时也极狡猾,可是他家夫人懂得见好就收,哪里似这二人一般不依不挠。
    他一吆牙,又在此前承诺上加了一条:“人力、财力,下官全力相助。”
    萧定晔听到此时,心知这位殷大人算是突破了内心纠葛,一条腿已经要跨向他这边。
    他心下一笑,再向猫儿使个眼色。
    猫儿忙忙做出好奇之色,同他道:
    “殿下,方才这位殷大人莫名其妙说了些什么支不支持的话。原本我二人也没什么要人支持之处,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有人主动交好总比没有的强。
    臣妾只是担心,如若你我二人信了他的话,有一天他忽然又反悔不承认,那该如何?”
    萧定晔重重点了点头:“唔……是个隐患。”
    他倏地转首望向侧后方的殷小曼,状似拉家常:“你此前如何称呼的本王?”
    殷小曼忙道:“师父,是师父。”
    在这句之后,他又加了一句:“徒儿是师父此生唯一的徒弟。”
    殷人离觉得心肝疼。
    这疼痛不是眼前的一对狡猾男女施于他身。
    是他自己,以及他精心呵护了十四年的宝贝儿子,齐齐给了他会心一击。
    他家儿子同五皇子当了师徒,这关系比他和戴家是亲戚,亲近的不是一星半点。
    好在拜师礼还未正式办过,还有挽救的机会。
    他正想着要挽救儿子一把,五皇子已揽着他的爱妃双双转身,对着他齐齐一笑。
    萧定晔夸赞道:“殷大人教子有方,天资聪慧,本王这徒弟收的极其满意。”
    被堂堂五皇子夸赞,殷小曼心里乐开了花,扑通一声跪倒,十分起劲儿的喊道:“师父、师娘在上,再受徒儿一拜。”
    咚咚咚几个响头,仿似磕在了他老爹的心上,彻底将殷家和五皇子焊死到一起。
    萧定晔通体舒泰。
    这个徒儿收的真是神来之笔,收的好,收的妙,收的呱呱叫!
    殷人离满心苍凉。
    想当年他人在京城时闯荡于生死之间,多么的杀伐决断,所过处人皆不寒而栗。
    如今却因他亲生的不肖子,被逼到了如此窝囊的境地。
    他觉着今晚就是一个局。
    是由皇子、皇妃和他亲儿子专程为他做的局,要将他从中立的立场上推歪,被迫投向五皇子的阵营。
    且这个局做好后,他儿子以身作表率,痛快的先往局里一钻。
    他儿子都钻了,他这个老父亲能在一旁冷眼旁观而不跟着钻?
    寂静中有什么声音,极低的一声,转瞬即逝。
    旁人听不到,殷人离却知,那是他无力的叹息。
    罢了,罢了,权当他上一辈子亏欠了小曼,此生是来还债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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