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家内宅,男主人书房。
    萧定晔望着铺在桌案上的两张纸,立刻看出了其中的蹊跷。
    “这……怎地越看越像矿场中的矿洞路线图?”
    他早先在京中担着暗卫头领一职时,火里、水里、山里……多少次以身涉险,自身经验太足了。
    他以指描绘其中几条线路,道:“这几条像是胡乱画上去混淆视听,不像是真正的矿中坑道。”
    只这些还不够。
    这图上的线路还缺失许多。
    可那王氏夫妇画此图,又是何意?与自家岳丈又有何关系?
    他同暗卫道:“那王公子同小曼还说了什么?”
    暗卫扌包拳道:“小公子十分警惕,属下不敢提前去。等到了之后,只听见小公子央求王公子透露出大人泰山的消息。那王公子便画下了此图。他说,他此前失忆过,记不太多,要和自家夫人一起商议启发,才可能想起更多。”
    殷人离闻此言,唇角一勾,喃喃道:“是个对手。他上回能发觉屋顶上的暗卫,此回绝无发觉不了之理。他这一席话,摆明是说给我听。”
    暗卫续道:“属下还听见小公子称呼他为……师父……”
    殷人离不由叹口气。
    旁人在利用自家娃儿,自家娃儿还不知深浅的乐此不疲。
    好在那王公子未伤了大郎,可见同他未向王氏夫妇下狠手的原因一样,彼此都留了些回旋的余地。
    他令长随将两幅画誊抄下来,道:“誊抄后送回去,莫让小曼察觉。”
    待他出了书房,回到上房,同自家爱妻略略说了些话,方入夜歇息。
    及至到了五更天,外间忽的迎来一阵喧哗。
    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内宅女管事着急拍响了卧房的门。
    殷夫人惊得突了一突,殷大人忙忙轻轻拍了拍她,扬声问道:“何事?”
    女管事急道:“夫人,大人,李老夫人半夜晕厥啦!”
    ***
    时已未时三刻,殷大人从李家角门出来,面带疲乏之色。
    他将将要上马,殷夫人从门后追出来,肿着一双眼睛道:“你……”
    她话还未说出口,殷大人又上前抹去她眼中泪珠,沉声道:“你放心,最晚今夜,为夫就能查出岳丈所在。”
    她点点头,哽咽道:“我知道有些为难你……”
    殷大人一笑,道:“你竟开始同为夫说客套话,为夫倒要自省一番,看看最近何处令你凉了心。”
    他握着她的手道:“岳父岳母大人对我视为己出,我尽孝是理所应当。且前期与那二人周旋甚久,也到了该收网的时候。”
    殷夫人便点点头,转身急急进了小门。
    天色阴沉,寒风一阵阵吹来。
    时已十二月中,城里城外民众皆开始为即将到来的年节做准备。
    殷大人骑在马上,想着现下的局面。
    岳母大人因思夫而晕厥,给他带来的压力固然不是他同夫人说的那般轻巧。
    然而身在官场,做什么抉择不得冒风险?
    这世上站队有站队的难处。唯恐站错了队,最后被人全盘清扫。
    可不站队,当个纯臣,也有纯臣的难处。官场各种势力纵横捭阖,一招不甚就站偏了去。等自己发觉出问题时,已经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他和那王公子互相试探,实则都是想要竭力坚持自己的立场,不到最后一刻不敢轻易表态。
    但何时才算最后一刻?或许,现下就是吧。
    殷人离回了府衙时,先去了殷小曼的房里。
    他夫人不是总说他不好好教养娃儿吗?他便让小曼看看人心险恶,让他在识人辨人上好好上一课。
    小曼吊着膀子,又吊着胆子,跟在他阿爹身后进了监牢。
    他自己清楚,他最近干的都是吃里扒外的勾当,是以跟在他阿爹身后的步伐便格外虚浮。
    是个随时准备要逃的姿势。
    监牢里的萧定晔坐在一床棉絮上,从嘈杂脚步声中听出一道沉稳脚步,便知道等来了谁。
    殷人离来的比他预料的要早一些。
    他缓缓起身,负手而立,待殷人离到了他面前,他方含笑缓缓道:“殷大人,好久不见。”
    殷人离望着眼前这个气度不凡的年轻人。
    只看现下他的模样,谁能想到四五日之前,他还是个因为妻子安危而喜怒形于外的普通青年。
    他久久望着萧定晔不发话,萧定晔也久久含笑望着他。
    殷小曼望着眼前两个对他重要至深的男人,心下终于想起来此前他师父问他的一句话:“如若为师同你阿爹一起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明摆的。
    可是他的这位师父虽只同他结识了三四日,却是他长到十五年来唯一一个能懂他内心、尊重他追求的人。他简直要视为知己。
    他望着两人不动声色的对视,心中着急,上前一步挡在两人中间,面对着殷人离:“阿爹,此事是孩儿的不对,你罚孩儿吧!”
    殷人离心下立刻涌上深深的颓败。
    战场上讲究两军相遇,气势为先。
    谁先沉不住气,谁大概率要输。
    他的气势全让他这儿子给破坏的体无完肤。
    他刚想斥责,瞧见小曼眼中的哀求之色,又叹口气,无力道:“你起开,站边上,只许看不许出声。”
    殷小曼却错当成他阿爹让他起开,是想大开杀戒,唯恐伤了他。
    他扑通往他老爹身前一跪,单手扌包着他老爹的双腿,嚎叫道:“阿爹,师父是好人,你莫打他……你纵然要同他对打,也先将他放出来……你将他关在监牢里照准打,算什么英雄好汉……”
    殷人离脚下一个踉跄,觉着他一颗老父亲的心怕有些扶不住。
    他第一次觉着自己错了,不该利用自己的娃儿刺探敌情,没想到竟然偷鸡不成蚀把米,娃儿要跟着外人跑啊!
    他脚上微微一使力,一脚将小曼挑的站起,两指轻点,便亲手将他娃儿定在了当场。
    萧定晔终于哈哈大笑:“人说虎毒不食子,可见在下还是见识少。”
    殷人离心中默念“亲生的,亲生的”,方忍下内心羞臊,抬头望着萧定晔:
    “谁没有青春年少之时?本官数年前去往京城,曾在一间青楼外瞧见一位少年,正是与我家不肖子差不多的年纪,正因同人抢青楼姐儿而大打出手,阻了半条道。
    第二日本官亲眼看到,那娃儿的老父亲下令赐了他两板子。同那娃儿比,本官觉着自家的娃儿,也算不得什么了。”
    萧定晔听着这行径,怎么隐约有些熟悉。熟悉的仿佛那两板子现下还疼在他身。
    他终于敛了面上嗤笑之意,缓缓瞥一眼殷人离:“大人想说什么?”
    恰逢此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长随到了殷人离身畔,低声道:“监牢里的几个牢犯暂已转移,近处再无旁人。”
    殷人离点点头,又归于沉默,等到长随出了牢房,方正色望向萧定晔:
    “从现下开始,你我所说之语,只有现场三人知道。本官不会泄露,我儿若泄露,其后果由本官承担。”
    萧定晔沉默半晌,道:“大人先请……”
    殷人离深吸一口气,道:
    “当今圣上共有六子,大皇子善享乐,二皇子资质平平性子冲动,三皇子坊间人称贤王、有大才,四皇子于政事不关心、善于积财,六皇子年岁还小、不在讨论之列。
    前四位皇子行止始终如一,唯有五皇子,变数最大。”
    他往萧定晔面上投去一眼:“本官说的可对?”
    萧定晔嘴角噙着一丝儿笑意:“大人请继续。”
    殷人离续道:
    “前十八年,五皇子皆以纨绔无状之相示人。直到三年前的一场宫变,原本在政事上毫无建树之人,忽然异军突起,清除了宫变叛党,从此成为兵部将帅。”
    他望一眼萧定晔,续道:
    “以上消息坊间皆知,乃至邸报中也常常提起。从今年三月起,各处再无五皇子的消息。
    原本本官未想通此件事,这几日家中两位孩儿闹腾,却令本官有了灵感。
    家中小女自幼顽劣,不善女红。她阿娘若让她绣两件帕子,她定然要闹翻。然而这两日,她却乖乖在房中绣巾帕。本该她继续闹腾,为何她却服了软?
    自然是因为她做了她阿娘不喜之事,被禁了足,罚了活计。她出不了房,又唯恐她阿娘再罚她,也就闹腾不得。”
    他说到家人,面上流出浅浅温情,话音一转,又道:
    “大晏从去岁开始周边不太平,本官常常接到邸报,其中常常提到五皇子如何调兵遣将。只从今年三月起,邸报上却再无五皇子之名。
    试问,原本正是各处出兵之时,五皇子本该大出风头,何以忽然没了消息?便是出了纰漏被皇上收回兵权,邸报上也该有显现。
    联想到自家女儿之事,本官终于明白,那是因为从三月开始,五皇子失了踪迹,其人不在军中,自然没了功劳。”
    他抬眼望向萧定晔:“公子可觉着本官说的有理?”
    萧定晔淡笑道:“虽有些道理,却也有许多漏洞。”
    殷人离续道:“今年四月,江宁收到衢州传来的缉令,随同缉令而来的,还有四副画像。画像同本人原本就有差异,画上一位男子在本官看来,只是略略有些眼熟,可再与公子一比较,便知近八成是公子。
    凑巧的很,这缉令发出的时间与五皇子消失的时间十分吻合,皆是今年三月。”
    萧定晔轻笑道:“确然很凑巧。”
    殷人离又道:
    “前几日本官妻妹遇见公子,瞬间以为公子身份尊贵。及至本官见了公子真人,果然与朝中一人有些相像。然而后来瞧见公子之妻时,本官又产生了更大的怀疑。
    公子夫人如若是贵人之妻,一定是出自簪樱之家,锦衣玉食,怎会手脚粗糙?
    捉了公子那夜,贵夫人被押来牢中见公子时,你曾极小声极短促的称呼了她一声‘阿狸’。
    本官原本并未注意此事,及至昨夜于书房中翻找宗卷,掉出来一份三年前的诏书。
    那诏书是为了嘉奖一位在宫变中立了大功的宫女,由皇上亲自拟定,并昭告天下。
    诏书上有几句话为‘……胡猫儿有功于社稷,兹晋升为四品女官……拨入重晔宫……’若本官未记错,重晔宫便是五皇子所居宫殿。
    本官岳母家中养了一只狸猫,十分顽劣。昨儿半夜岳母身体有恙,本官携妻前去相探,还被那小狸猫挠了一爪子。所幸冬日衣衫厚重,并未留下爪印。
    本官此时终于想通,胡猫儿,猫儿,狸猫。原来公子口中的‘阿狸’,竟然是闺名‘胡猫儿’的四品女官。所谓才子佳人,皇子不顾身份有别,痴恋上宫女之事,史料中多有记载,并不是新鲜事。”
    他对着萧定晔双手扌包拳,揖了一揖,正色道:“五殿下,下官所言,可都对?”
    萧定晔眉间显出几分凝重,盯着他半晌,方道:“以上种种皆为你的推测,听起来像有些道理。可推断一事,若无十分确凿的证据,却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殷大人平日断案,也是如此仓促?”
    殷人离到现下,确然还无法完全确定萧定晔的身份。
    他自小长在世家,及至成年后又掌管着宫中暗卫,专门搜集朝中官员的黑料,见多了太多勾心斗角的龌龊事。
    这世间事,只有人想不到,没有人做不到。
    若有人真心冒充五皇子,行事手段到了极致,只靠这短短几日,他确然无法分辨出真假。
    他忖了忖,只得开始冒险。
    “下官于二十二年前之所以离开京城,迁至江宁,除了因为下官夫人出自江宁、眷恋故土之外,还因下官看尽了官场荒唐事,不愿牵扯太多。
    殿下几次暗示过泰王,是想知道下官是否与泰王暗中来往。”
    他长吸一口气,道:“下官未曾。下官除了买卖之事上曾与四皇子见过几回,再未结交过任何皇子。”
    萧定晔听闻,心底里开始踌躇。
    殷人离的话能不能信。
    若信对了,皆大欢喜。即便殷人离不会倒向他,也绝不会成为他三哥的助力。
    可若信错了……
    他想起刚进江宁时满城的巡街衙役,想起殷人离对待夫人、儿女的温情,想起他关心岳母的孝顺……
    他心下还在犹疑不定,殷人离终于使出了最后杀手锏:“下官亲戚皆在京城,其中有一家,三年多前曾认过一位义女……”
    萧定晔倏地定定望向他。
    他一字一句道:“下官收到请柬时,离观礼之日已过了一个多月,然而并不耽搁下官了解详情。下官唤那家的老夫人为姨母。那家人,姓戴。”
    戴家,戴大人当年乃正二品的礼部尚书,如今已入了三省,成为尚书省尚书令,官至正一品。
    猫儿曾相认了两家干亲,其中一家,便是戴家。
    萧定晔脑中飞转,无论如何想不起戴家的姻亲关系。
    他当年为猫儿敲定娘家,都是掐尖,只看正枝最强势力,旁支都极少关注,更遑论姻亲。
    及至后来他大力扶植戴家,也是从正枝开始。
    他发出最后的反问:“按殷大人所言,在下乃当今五皇子。大人前几日所提及朝廷发出五皇子遇刺身亡的消息,又该如何看?难道当今皇上会诓骗世人?皇上谎称皇子已亡又有何益处?”
    殷人离正色道:
    “上个月,宫里确然快马传书,送来皇上诏书,言殿下于五个月之前遇刺身亡。
    此诏书一未公诸于天下,二未传向所有州府,只向部分州府发出此书。下官这几日派人去查,最近三处州府都不知此诏书之事,实在蹊跷的很。”
    他望着萧定晔的神色,一字一字道:“下官现下大胆推测,皇上是在向部分官员暗示,五皇子有难。”
    萧定晔一瞬间动容。
    十个月,已经足足有十个月,他和亲人相隔万里。
    现下连父皇都已经怀疑他有难,却不能光明正大的搜寻营救他,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向旧部传信,指望有官员能明白一位老父亲的护子之心。
    可见,他三哥已经忍不住开始放弃伪装。
    可见,他父皇已经觉察到了危机。
    他重重一拳打在栏杆上,但听咔嚓一声,被订牢的栅栏摇摇晃晃,随时要断开。
    殷人离长吁一口气,上前开了牢房门:“殿下请,我们书房长谈。”
    待萧定晔迈出监牢,殷人离上前拍开殷小曼的穴道,将将要给他做出一个人心险恶、切莫轻信的暗示,殷小曼已兴奋难耐的低呼:
    “天哪,我拜了位皇子当师父!阿爹,五殿下是我师父,我是五殿下唯一的徒弟!阿爹,你踢我一脚,我试试疼不疼。阿爹……”
    殷人离此时觉着,皇帝管教娃儿的方式是对的。
    就应该大板子拍他,要一板子拍晕了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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