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院里凉风习习。
    城郊这样的地段,有极多富户在此修了院落,既能离繁华处不远,又能兼顾避暑,实在是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
    萧定晔负手站到了客房门前,将将要抬手敲门,又转头同身后端着盘子的王五道:“你端进去给她。本王……先在外站一站。”
    王五上前敲开房门,端了红漆盘进去,将盘中饭菜一一摆好,沉声道:“姑姑前头吃的少,再用上一些,夜里不饿。”
    他专程道:“鱼肉同鱼汤,小的此前也吃过。方才热菜时,小的在旁边亲眼盯着,绝无问题。”
    猫儿闻言,执筷夹了清蒸鱼肉吃,果然味道鲜美,一点鱼刺都没有。
    她多多吃过几口,又饮了一口鱼汤,不由“唔唔”几声,连声道:“好喝好喝。”
    王五猜测出她的赞美之意,趁热打铁道:“殿下专程嘱咐厨下多放生姜……”
    猫儿“扑”的一声喷出口中鱼汤,丢开银勺,连声咳嗽不止,挥动手臂:“端出去,端出去……”
    王五见她原本吃的香甜,一瞬间莫名其妙又翻了脸,只得端走饭菜出了门,同站在檐下的萧定晔低声道:“不知怎地……”
    萧定晔挥一挥手,王五只得住了嘴,端着红漆盘远去。
    院中皓月已升至当空,恰逢一片厚云,迅速躲去了云后,为整个人间投下一片欲说还休的扭捏薄纱。
    他轻轻推开门,并不进去,只站在门槛外,低声道:“出来看看月色……”
    房里的人不说话,过了许久,方缓缓出来,站在檐下,同他离了十万八千里远。
    他想起在后院凉亭里,她初初醒来时的那一幕。
    那时她失了伪装,真情流露。
    他欢喜的不成样子。
    他此前只从明珠口中推测出,她曾是喜欢他的。
    然而她解毒醒来后,自始至终没有亲口说过她的心意。
    他偶尔也迷茫,不知明珠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然而他六叔又说过,让他遵从自己的心。
    他转头望着她。
    她此时正微微仰首,望着天上那一轮皓月,目光中满是迷茫。
    她穿着的是他留在此处的旧衣。很宽大,也很合衬。
    她做男儿打扮时,穿他的衣裳,都很合衬。
    几月前,她同他签下三年契书,她在酒楼里将他化成他三哥时,她因被人吐脏了衣裳,也曾穿着他的旧衣。
    后来她似是极喜欢那身衣裳,被秋兰改小后,曾穿过许久。
    他那时还极恨她,恨里又掺杂着爱意。他站在书房里,透过窗户,每每看到她穿着他的旧衣进进出出,心里的恨意就少了许多。
    那像是他在环扌包着她。
    此时阵阵清风徐来,他缓缓行到她身侧,牵起她的手,低声道:“我一直在等你。”
    猫儿立刻要甩开他手。
    然而他牵的虽轻,却极稳,她挣脱不得,只得停了挣扎,冷冷望着他:
    “等我什么?等我出手暗害你吗?
    你瞧,我可是劳什子凤翼族的圣女,要以推翻楚家江山为己任呢!”
    他心下难受,只轻轻摇头:
    “我知道,你从未害过我。
    非但未害过我,还多次出手相助。我才能有机会进入大营,丰满羽翼,在宫变中立了大功。
    才能有实力同三哥正面竞争。
    才终于能立于人前,做我自己。”
    她讥诮道:“你还真是做了好大一番分析,才终于得出这样的结论呢。”
    他无地自容,只等稳了心绪,方道:
    “我此前说我同你在一起,只是为了互相掩护,并非我喜欢你。
    现下我不想再欺骗自己,也不想再欺骗你。我中意你,只中意你,从头到尾,从未断过。”
    他的手缓缓浮上她的脸颊,深深凝望她:“你再相信我一次,一次就够。”
    月色实在太好,他的声音太蛊惑。
    她不由抬头望着他,想起废殿外的夜里,也曾是这般的月光下,她一棵树一棵树曾寻过他。
    那时她的初衷虽掺杂着心计,然而她遍寻不着他的失望是真的。
    她回头,瞧见他长身祁立站在第一棵树下含笑望她,她内心的惊喜是真的。
    她疾步跑向他,拥着他,主动给予他的那个吻,是真的。
    她一开始虽是出于心计,然而后来她乱了方寸,真情实意喜欢上他,也是真的。
    她不由反握了他的手,深深望着他,目光如这天际的灿灿星辰一般。
    他的心砰砰直跳,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的唇已先于他的理智,贴近了她……
    她忽的想起曾在他书房的那个吻。
    他羞辱她,用那般目光看着她,仿佛她是天下最肮脏的人。自那时开始,她的酒量从三碗,变成了四碗。
    她一步跳开,极用力的甩脱他的手,目光中的深情已敛的干净,盯着他反问:
    “……所以,你将我禁锢在配殿里,我可以忘记?
    你令随喜对我逼供,我可以忘记?
    你同我签下三年三个月的契书,要扣留我,我可以忘记?
    你诬蔑我人尽可夫,我可以忘记?
    我用本事挣来的出宫牌子,你想收回便收回,我可以忘记?
    你将我关进刑部大牢整整二十日,我可以忘记?
    你的侧妃,三番四次行害我之事,我可以忘记?
    你二话不说将明珠杀死,我可以忘记?
    萧定晔,你将我想的太高尚,然而我不是白莲花。
    你若将我视作奴隶,尽管用雷霆手段对我,我还要赞你一声‘真爷们’!
    何必在我面前演什么深情?我恶心!”
    她疾步进了客房,“啪”的紧掩房门,吹熄烛光,将自己深埋于黑寂之中。
    ……
    第二日回宫时,正值五更。
    猫儿一进寝殿门,便忙忙招呼秋兰:“快,去端来酒我饮过,稍稍睡一会,还得出宫去作坊。你去寻吴公公,先将他的腰牌取过来……”
    秋兰急忙出去端酒,再返回时却两手空空,苦着脸道:“喜公公说,姑姑嗓子伤重,沾不得酒。”
    猫儿着急,追出院里,随喜正将太监、宫娥们支使的团团转,见猫儿出来,立刻恭敬问过安,理直气壮先开了口:“夫人有伤在身,不能饮酒。”
    猫儿绕开他,往小厨房而去。
    “小厨房里也无酒。”
    她立刻转了个弯,往小酒窖而去。
    “酒窖昨儿半夜,已用土石填的瓷实,重晔宫再无酒窖。”
    她身子一顿,抬腿要往院外去。
    “殿下已下令,宫中各处不能向夫人供酒,一旦被发现,连坐赐死。”
    此时秋兰已赶出来,悄声劝慰道:“等姑姑嗓子好些,我们再饮酒。这几日,就先忍着些……”
    猫儿冷笑一声,莫名其妙赞了句:“真爷们!”
    萧定晔下了早朝,回到前厅时,猫儿正趴伏在桌案上,手中却执了一支笔。
    趴一会,抬头画上两笔。
    再趴一会,再画上两笔。
    待趴的想起来,便似梦中呓语一般喃喃道:“秋兰,你去寻吴公公,拿牌子。”
    秋兰只得再三回应:“吴公公这两日,正是他自己个儿用牌子的时候,得等上几日,才能拿给姑姑用。”
    猫儿便不再言语,半晌莫名其妙的赞上一句“真爷们”。
    此时三番两次被赞的那位皇子站在门口静听半晌,方撩开帘子进了前厅。
    见秋兰正要向他问安,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往猫儿的方向努努下巴。
    秋兰忙忙上前,便听他低声道:“她睡着了多久?”
    秋兰苦着脸道:“每一回,怕就几息的时间,就又醒了。”
    萧定晔问道:“汤药可服过了?”
    秋兰回道:“治嗓子的汤药才服过,去心火的药要等一等。”
    他点点头,脚步轻轻上前,探着脑袋瞧见她摊在桌案上的册子,其上描画着一只小管子,以及几处分解零部件,旁边写着“旋动式口红陶管”几个字。
    他蹙眉想了想,问向秋兰:“何为旋动式口红?”
    秋兰双手做了个旋转的姿势,悄声道:“将管子一拧,口红就能被顶出来。再一拧,又能缩回去。姑姑此前曾用木管实现过,就是太难制。”
    他听罢,目光重新回到图册上的分解零部件上。
    想了想,摇摇头,轻轻从她手中抽出笔,在图册上添上几笔,又添上几笔,方将笔管子重新放回去,抬脚出了正殿。
    等他再回来时,手中又拿着另一本图册交给秋兰:“可是她遗失的?还给她。”
    秋兰正要接,不妨猫儿正趴起身来,执笔再要往图册上画,望着图册一眯眼,喃喃道:“何时竟被我想通了,真是天才。”
    又垂了脑袋,重新趴伏在桌案上,口中嘶哑道:“秋兰,可去寻了吴公公?”
    秋兰再次回道:“吴公公说,牌子他自己要用。”
    猫儿“哈”了一声,直起身子,执笔在新一页纸上,写下“真爷们”三字,再次趴伏回去。
    萧定晔心中长叹一声,蹲身往靴筒一摸,手中已多了一把匕首。
    他用匕首轻轻裁下那张纸,揣进怀里,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髻,转身出了正殿。
    ……
    极华宫,皇后用清茶漱过口,等宫娥们撤下饭菜,方坐去躺椅上,同她的独儿萧定晔道:
    “你今时不同往日,时间宝贵,竟能陪为娘说一上午话,还陪着用午膳,真是稀奇。说吧,有何事想使唤为娘?”
    萧定晔一笑,谦虚道:“孩儿陪母后用饭,自是出于一颗濡慕之心,哪里有什么意图。”
    皇后长长的“哦”了一声,转头往边上一看,宫娥立刻送上一张薄毯。
    皇后微微眯了眼:“行吧,本宫便歇个晌,你慢慢陪坐吧。”
    萧定晔一滞,只得做出恍然之色道:“母后这般一问,孩儿还真想起一件事,要求一求母后。”
    皇后轻声一笑,方睁眼望着他:“说吧,为娘瞧着你这般拐弯抹角,定是又与那胡猫儿有关。”
    萧定晔向皇后竖了大拇指:“全天下,果然只有母后,最了解孩儿。”
    他只微微一顿,便道:“阿狸的买卖,实则是孩儿的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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