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
    中军大帐灯火亮如白昼,帐外,河间王杨弘的亲兵执守森严。
    转道而来的车骑将军长孙晟同冷天奴秉烛夜谈,二人并不避讳杨弘,坐在一旁的肖念也不说话,默默的擦拭着寒光凛手中剑的他竖着耳朵静听着。
    于留京做武官和随军出征之间,肖念毫无迟疑的选了征战在外,这令当今天子杨坚颇为满意,原还想着将他调去禁卫东宫,如此,便命他随行车骑将军长孙晟,临行之前,杨坚特地将他召了去,甚至给了他一道手令:
    若发现宁远将军冷天奴有不臣之心,可便宜行事!
    肖念心有郁闷,以他对冷天奴的了解,自是不信冷天奴会是身在隋朝心在突厥的奸侫宵小,可长孙晟此行事关重大,他得打起万分精神不敢稍怠,若真出了差子,莫说他,便是身在京师长安的中央禁军大统领的父亲肖佐恐都要受到连累。
    似没注意到肖念一反常态冷静又自制的变化,神色冷峻目光如刀的冷天奴伸手点指着挂在帐壁上的关隘“舆图”,低醇的声音泛着寒意,道:
    “第二可汗庵逻的大军与高宝宁的联军已再次攻陷了‘渝关’,阿波可汗大逻便同‘浑河部’大头领伺额木的大军攻下了上郡,达头可汗玷厥的大军攻陷张掖郡后已到达武威,沙钵略大可汗摄图的虎师联同各部族头领麾下大军已转攻陕甘,直接威胁我朝都城长安,而达头可汗玷厥的大军在武威稍作休整后便会赶去会师沙钵略大可汗摄图……”
    冷天奴抬头,看向紧锁眉宇目光沉沉的长孙晟,一字一句:
    “远交近攻,离强合弱,长孙将军此策甚好,不若便先“交”达头可汗玷厥,再深入突厥游说摄图的弟弟处罗侯!至于阿波可汗大逻便等,届时再见机行事。”
    长孙晟心有意会,深深看了眼冷天奴,略一颔首:“天奴,你我不谋而合。”
    长孙晟称“天奴”时语气亲切又自然,河间王杨弘似并不意外,他那个太子堂侄杨勇,每每私下里提及冷天奴时也是情不自禁的语带了温和更是钦佩,显然,冷天奴确实是有真本事的,否则,怎会令太子、车骑将军长孙晟、奉骑都尉肖念,甚至太子少师宇文神庆对他青眼有加呢。
    杨弘并不清楚突厥各部小可汗之间的貌合神离,虽听不明白这二人之间意味深长的话语,却也并不多问,既然陛下明旨里示下但凡车骑将军长孙晟有所求,皆配合满足,那他便照旨行事好了。
    肖念掀起眼皮子,看了眼正同长孙晟、河间王杨弘细说如何给“达头可汗”玷厥一份见面礼的冷天奴,末了,收回目光,继续擦拭着手中剑,垂了眼帘的他掩下眼底里的复杂。
    河间王柱国大将军杨弘率军主动出击,发动突袭强攻“达头可汗”玷厥大军所在的武威城,城外几路驻防的突厥军迅速增援,与此同时,趁着驻防外围的突厥军军力增援武威城之际,冷天奴与长孙晟所率三千精骑迅速扑向武威城外一堪称地势险峻的关隘,这是出武威绕过张掖通往突厥的捷径……
    当一队紧袖束腰劲装打扮的黑衣人突然间出现在黄土夯成的隘口城墙上时,正对沙钵略大可汗摄图的安排心有不满的“火拔部”大头领的侄子火拔涂正在屋中大口灌着酒,边拍着桌子愤愤不平嚷嚷着:
    “同样是打仗,我们火拔部也没少出力,噢,现在隋朝的城池一个个打下来了,好处却都是他大可汗的,他不仅自个占了大头,还让他的心腹和亲近的部族在城中将金银珠宝好东西都搜刮了个干净,却打发我们火拔部的人守在这里吃土,呵,他大可汗是不是觉得我们火拔部太好欺负?”
    “将军你说的没错!”因没能捞到多少好处,借着酒劲,一两眼火星子直冒的火拔部的将领将手中酒碗往桌上一拍,酒水四溅,酒碗也险些给拍碎了,愤愤不平道,“这里就些个零散的村落,除了种地的就是些穷猎户,全都搜刮干净了也没能翻出多少银子来,就是将这些人都活捉充当了奴隶,也没多少精壮的奴隶和年轻的女奴……”
    另一个副将亦是心有不平,冷笑道:“虽说‘达头可汗’玷厥赶来了武威,可城里的好东西早就被搬空了,他玷厥也没能捞着什么,我听说跟着大可汗的鹰族、仆罗部、处密部,甚至哥舒等部都捞了不少的好处,光是金银珠宝就得一箱子一箱子的扛,更不用说还有好些……”
    “啊——”
    “敌袭——”
    外面乱了的声音里不时掺有惨呼声,已喝得醺醺然的火拔涂和两副将一个激灵,下意识抽出腰间刀窜起身子,脚下却一个踉跄险些又坐了回去,待火拔涂挣扎着起身一马当先冲出去时,迎面正被一颗来势汹汹避之不及的血淋淋人头砸了个正着……
    额前鼓了大包,被砸得脸青鼻血流的火拔涂眼前一片的黑,不及看清,脖颈子间一凉,被刀抵住的他吓得一哆嗦,酒算是彻底醒了。
    火拔涂傻傻的看看逼近眼前的冷天奴那张放大了的冷嗖嗖面容,又木然的扫视着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亲军尸首,最后两眼珠子直勾勾定在了大步而来的长孙晟和肖念的脸上……
    当日和亲大典上,设计杀害主将吐塞尔,栽赃陷害北周送亲虎贲精卫,蓄意挑起两邦战事,明晃晃打了佗钵大可汗脸的火拔归,事后被佗钵下令处死,待沙钵略大可汗上位后,才重新起用火拔部,不过并非重用,而火拔涂之前在突厥王庭也是见过长孙晟和肖念的,一看到这二人的出现,便知事情不妙了。
    擒贼先擒王,火拔涂被冷天奴刀抵住脖颈子,其部下的士卒懵了,一时踌躇不前,火拔涂在片刻的怔懵后回了神,不管不顾怒吼道:
    “冷天奴,你敢偷袭我们突厥军,你就不怕大可汗知道后宰了你阿父冷潇雨……呃……”
    话未落,火拔涂眼睁睁着一道寒光过,有如实质的刀风直接削飞了身后借着酒劲儿持刀前冲作势砍人的一副将的脑袋,飙飞的鲜血喷到了火拔涂的脸上,令他未尽的话悉数吞了回去。
    呃,他不怕!
    显然,冷天奴以实际行动表示了他的态度!
    拎着染血宝剑,抬脚踢开挡路的一具突厥兵的尸体,冷眼看着的肖念悄然松了口气。
    对上冷天奴寒凉如水的面容,漆黑如渊的瞳子,火拔涂莫名心颤,只觉这张平静面容下藏着张血盆大口,会一口将他吞下连点骨头渣渣都不剩,他想努力挺起胸膛强撑起一口硬气,可嘴里吐出的话却实诚的出卖了他:
    “天,天奴兄弟,有话好……好说,你只要放了我,我抢的那些好东西都给你,都给你!”
    见冷天奴不为所动,火拔涂忙又道:“今天的事我不会……不会说出去,天奴兄弟,要是你不相信,我可以向草原神起誓,我……”
    “我不是你兄弟!”冷天奴忽开口打断,声音森冷,“你死到临头向我求饶,那些死在你刀下的无辜边城百姓向你求饶时你为何不放他(她)们一条生路?”
    当火拔涂的脑袋被双刃玄月刀削飞的一刻,他还大睁着两眼似不敢置信。
    冷天奴扫了眼殁和凌二,而后看向长孙晟,声音淡淡却是吐字森凛:“杀!”
    少主一声令下,挥舞着滴血双刀的殁和凌二立时率领着二十几名黑衣人如虎入羊群,尽情挥刀收割着人命,便是突厥士卒彪悍,也无法与他们这些高来高去的江湖人相较,尤其还有隋朝的三千悍卒在。
    “杀!”手持染血利刃的长孙晟,亦一字一句吩咐下去,随行而来的三千精骑早就铆足了劲同突厥兵死战,此时得了令,立时杀向因主将火拔涂被杀而彻底乱了起来的火拔部的五千守兵。
    “痛快!”一身杀气腾腾的肖念大笑着,深深看了眼冷天奴后,转而策马追击溃败而逃的突厥兵。
    烧焦的土地,战死的守城将士,惨遭屠戮的边民,一座座被掳掠怠尽人烟尽灭的沦陷城池,这一路行来,隋朝将士们早已恨欲狂。
    这些突厥兵,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一个是无辜的,此时此刻,隋朝将士又如何会对这些双手染满血腥的突厥兵留情,很快,除了冷天奴有意放走的几个求救的火拔部的斥候,五千突厥军几被杀光……
    战事一了,长孙晟一行也不耽误,在突厥大军得了“火拔部”斥候求救赶来驰援之前已马不停蹄撤走,路上,还顺手屠了一支奉“达头可汗”玷厥之命赶来驰援的“乞罗力部”的两千援军……
    为避免陷入同突厥援军的鏖战中,由对“武威郡”周边地势了如执掌的凌二带路,这队人马又绕道赶去了武威城,似一把利剑,猛插入同河间王杨弘大军激战正酣的“达头可汗”玷厥的大军左翼……
    “武威城”郡守府。
    正郁火中烧着的“达头可汗”玷厥闻听有隋朝的使者在叫城求见他时,不禁给气笑了。
    “将人给我乱箭射死!”玷厥毫无犹豫道。
    来报的副将神色一僵,脸上露出抹古怪色,迟疑道:
    “可汗,来使说在您下令射死他之前,他有礼相送,十几只大箱子呢,里面装的都是金银财宝……”
    目露垂涎的副将默默的吞下了口唾沫,月光下,那一箱箱打开来的金银珠宝,金灿灿银晃晃,珠光宝气闪烁着耀眼的华光,令他险些就迷了眼。
    哟,这使者竟然知道他会下令射死他啊!
    有意思!
    玷厥目光一跳,脸上的不耐忽就敛了去,似起了听下去的兴致。
    玷厥虽率军席卷了张掖郡的一切,可这武威城里,莫说金银财宝绫罗绸缎等好物什,沙钵略大可汗所率的大军过后,连一粒米渣渣都没给他留……
    传话的副将见自家可汗一脸饶有兴致状,忙道:“可汗,来使说那十几箱子的金银珠宝只是见面礼,待见到大可汗,还有重礼相送!”
    “大可汗,汉人最是狡滑,这定是他们的诡计,这使者,不能见啊!”一旁的亲兵将领齐斯格皱眉道。
    “汉人狡滑又怎么样,”另一将领不以为然道,“还不是被我们连破数城,要我说,让这使者进来,然后关门杀人夺财不就行了!”
    “对对对,人宰了东西留下不就成了……”
    “可汗,今日火拔部的五千士卒还有我们乞罗力部的两千勇士几乎被隋朝军队给杀了个精光,这个仇我‘乞罗力部’必要报,那就先拿他隋朝的使者来开刀吧!”乞罗力部大头领俟罗咬牙切齿道。
    “俟罗大头领,这次隋朝领兵的主将杨弘是什么河间王,还是个柱国大将军,这家伙不是头绵羊羔子,他不但敢主动来战,还藏有一支精锐绕到左翼偷袭我们,虽说最后隋军主动撤了,可我们也没胜啊……”
    “隋军主动撤了还不是怕了我们可汗,要我说,我们就该一直追下去,追着败逃的隋军打……”
    “说不定隋军就是怕了,这才派使者来求见可汗,送礼议和来了……”
    “隋军怕了咱们?不见得吧,我倒觉得是隋朝人在憋着什么坏主意想攻城呢……”
    “达头可汗”玷厥麾下的将领们吵吵开了,一时相持不下。
    “啪——”
    随着玷厥一掌击在桌案上,现场立时静了下来,一众人大眼瞪小眼的盯向上首的“达头可汗”。
    ……
    城下,迎着城上一排排寒光闪闪的箭矢,在射程之内的一身石青色袍衫的长孙晟挺身而立,似不知身处险境,只城上一声令下,万箭齐发,他,及他身后的这二十几个人顷刻间便会被射成刺猬。
    而立于他身后岿然不动似进入了冥想的冷天奴忽眼波轻动,转过目光,深深看了眼凌二等一众暗卫,心有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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