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容怔了一下,不知这个明媚娇俏的小姑娘为何突然来跟自己搭话。她很快警醒起来,微笑道:“不知小妹妹要往何处去?”
    “城东方向。”杨雁回一点都不怀疑,倩容一定会拒绝她,虽然她们顺路。
    果然,倩容只是柔声道:“多谢小妹妹好意了,咱们不顺路,我们就不打扰了。”虽然对方瞧着没恶意,但她还是小心为好。
    闵氏拉过女儿:“雁回,不要胡闹,可是显摆有车给你坐呢。你怎知人家没轿子乘?”
    这个年轻姑娘虽然看着温顺和气,但瞧着穿戴打扮并非秦家下人,若她是秦家的女客……秦家内宅阴私之事甚多,闵氏并不想一个不小心,糊里糊涂牵连进去。
    闵氏话音才落,秦家门里竟真有两个粗壮婆子抬着一顶石青色平头小轿出来了。张勇家的跟在轿子旁,看到倩容,连忙唤住她:“二姑娘,且等等。您的腿脚可真快,老爷这里给您安排了轿子,要一路送您回去呢。”
    倩容便朝闵氏母女微微颔首一笑,袅袅娜娜上了轿,由两个婆子抬着去了。
    汪氏直恨得狠命绞着手里的帕子。那轿子根本没她坐得地儿,她得一路跟在轿子旁走回去。
    这叫什么事?弄得她活像小姑的下人一般。
    汪氏不甘心,又去瞧闵氏母女,岂料那好心的小姑娘连看也没看她一眼,和她娘上了骡车,径自去了。汪氏没奈何,只得紧跑两步,追那小轿去了。
    待骡车动起来,闵氏这才问女儿:“好端端的,你做什么跟秦家的女客套近乎?”
    杨雁回便朝她娘飞了个眼神过去:“娘,你觉得方才那个姑娘怎么样?”
    “才不过打了一个照面,我哪里知道她怎么样?”
    杨雁回笑道:“秦家近来喜事多。仲春的时候才嫁了个女儿,明年三月又要嫁女,今年后半年么……我估摸着中秋之前就能娶妇。方才那个姑娘,很快就要做秦太太了。女儿总要先卖个好,在她跟前混个眼熟才是。我想着她也不会上车的,不然也不叫她呀。万一给苏姨娘知道,还当咱们是未来秦太太的人呢。”
    给老太太刺绣倒是没什么。苏慧男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她现在过的风光,很大原因是老太太不管事,哪天老太太要真跟她过不去,她的日子就要难过多了。是以,苏姨娘从来都把荣锦堂的人当佛祖一样供着。她不会去招惹老太太看上的人。何况除了那两回因嫁妆闹出来的事,苏姨娘怀疑老太太可能从中作梗,其他时候老太太也没招惹她。所以,何必要闹不愉快呢。
    闵氏道:“这可真是奇了,你是如何知道的?”
    杨雁回笑得狡黠又神秘:“娘,我跟你说啊,我那会在后花园,差点看到一场男女私会的好戏。”
    不过秦明杰那种性子,估计谈完婚事就万事大吉了,是不会想到让人抬了轿子送倩容回去的。八成是苏慧男提起来的。
    杨雁回不用想都能猜到苏慧男会怎么办。她会倚在秦明杰怀里,一副温存小意的模样,声音轻轻柔柔的,又贤惠又无辜又可怜:“这回老爷可是满意了,又要娶新媳妇了。”
    秦明杰便会好言好语安慰她几句。
    苏慧男便继续装贤惠:“老爷放心,妾身不是那拈酸吃醋的人,一定将喜事操办的风风光光的。老爷,不是妾身说你,你也真是糊涂,怎么就让二姑娘光手赤脚的走了呢?妾身已安排了轿子一路送二姑娘回去,只说是老爷安排的。还有一宗,二姑娘家境贫寒,只怕出嫁时不好看。莫说十里红妆,便是十抬嫁妆也凑不齐的。你看咱们要不要……帮她一把?”
    想到这里,杨雁回不由抖了一抖。这个苏慧男可真能装啊!
    哎?她脑子里怎么就自动跳出这么一幅活灵活现的画面呢?自己真是越来越适合写话本了。
    闵氏纳罕道:“你抖什么?不会是发烧了吧?”
    杨雁回忙道:“只是想起那场私会了嘛。”然后便将自己看到的事,一五一十跟闵氏说了。
    闵氏叹了一声:“如此说来,那位姑娘也是个可怜人。”又道,“以后不要再跟旁人说起此事。事关秦家声誉,咱们开罪不起人家。”
    杨雁回忙应下了:“女儿瞧着是那糊涂的人么?”
    闵氏闭了闭眼,叹道:“就没聪明过。”
    杨雁回:“……”
    骡车并没有和送鱼的伙计一起回去,也不是往城东广元门方向去的,反而一路向着西市方向行去。
    杨雁回高兴坏了,问道:“娘,可是又要买什么东西不成?”太好了,又可以逛大街了。
    闵氏好笑道:“要叫你失望了,咱们这是去一个米粮铺子。”
    额?杨雁回心说,家里粮食很多,哪里用得着在京里买?
    西市上的店铺鳞次栉比,什么茶楼、酒楼、胭脂香粉铺子、米粮店、赌坊、妓院、银楼、杂货铺、裁缝店、成衣店、戏园子,不分高档低端,应有尽有。街边还有卖各色吃食的、玩杂耍的,各种吆喝声、砍价声、叫好声、叫骂声,交织在一起,真叫个热闹。
    杨雁回掀开车帘子,四处打量,还对闵氏道:“娘,咱们这是去哪?下来逛会儿多好?”
    闵氏着实无奈:“你就不能好好坐会儿。都逛多少回了,怎么总也不腻?”
    杨雁回觉得很冤枉。她只跟着闵氏进了一回银楼呀。
    骡车最后停在“大丰粮店”前,闵氏提了来时放在车厢里的篮子,和杨雁回先后下了骡车。
    粮店旁是一个新开张的饭铺,那鞭炮声震天介响,炸得红纸屑细细碎碎落了好长一段路。粮店这边也热闹得很,一个个或赤膊或身着裋褐的汉子,正在往里头扛粮食。
    杨雁回看到粮店前一个年约四十,红光满面,一身黑缎长袍的男人,中气十足的指挥伙计们卸货。
    “快着点,都快些,怎么这时辰才到,知不知道耽误了店里多少生意?”伙计们已经很快了,男人还在加紧了催。那嗓门,连鞭炮声都盖不住,绝对能把于妈妈比下去。
    男人正喊着,转脸看到闵氏,口中“哎呦”了一声,焦急之色尽去,满脸堆笑,紧赶了几步迎上来,“您怎么来了?”
    杨雁回认得这人。养伤的时候,这男人带着媳妇和女儿,来探病来着。据杨鹤说,这男人在发家之前,跟着杨崎做过学徒。谁知后来没有养鱼,也不知道走了谁的路子,开起了粮店。
    他们探病那日,闵氏和男人的媳妇聊得很热络。杨雁回隐约记得闵氏还说什么,“听说你们又置办了三十亩地,还在京里新买了一处五间的宅子。生意越来越红火了吧?”男人媳妇还笑着说什么,“都是托您的福。”
    男人引着闵氏和杨雁回往店里去了,却不在店面停歇,又引到了后头的小院里,一连声叫着:“墩子娘,小琴,快出来看谁来了?”
    屋里立刻出来一个中年微胖的妇人,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儿。小女孩儿看到闵氏母女,眼前一亮,脆生生叫了一声:“雁回姐!”便朝杨雁回奔过来,拉了她的手,直道:“我可想你了。”
    杨雁回便笑道:“我也想小琴了。”
    男人板着脸训道:“真没规矩!”
    小琴这才想起旁边还有闵氏,忙松了手,朝闵氏规规矩矩行了礼。
    闵氏给小女孩逗乐了:“哪这么多规矩了?”又把篮子递给她,“看看婶子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小琴忙接了过来:“我猜是果脯,是不是?婶子肯定是专带给我的,全家就我最爱吃这个了。”
    墩子娘也笑容满面的过来,引着闵氏往正屋里去:“有日子不见了,怎么今儿个想起来我们这儿了?听说雁回好了,我还正想着去青梅村看看呢。”
    两大两小四个女人进屋坐了。墩子爹又和闵氏客气了两句,便往前头盯着铺子去了。
    小琴拉了雁回去看她新绣的香囊。
    闵氏和墩子娘开始拉家常。
    就听闵氏问道:“怎么一路进来不见墩子?”
    墩子娘道:“送货去了,这会子也该回来了。”
    闵氏又问:“墩子都十九了吧?给孩子说亲没有?”
    一提这个,墩子娘就犯愁,不由骂起儿子来:“这个混账小子,他大姨和姑姑给他说了好几个,他就是看不上,挑三拣四的,眼皮子还挺高。都是让他爷爷奶奶给惯的!说个媳妇,他还要自己偷偷相看,真是气死个人。你说这种事,谁家孩子不是听爹娘吩咐?”
    小琴和杨雁回在一旁听了,不由双双抿嘴偷笑。
    闵氏劝道:“挑挑也好,说明孩子自己也上心。”
    墩子娘道:“都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可没听说‘一家有儿百家求’。再这么拖下去,好姑娘都让别人给聘去了。”
    闵氏便笑了:“要是这样,我就开门见山了。我有个外甥女,如今十七了,不是我夸她,人是长得又白又俊。手巧不说,性子也大方得体。话说回来,那不好的,我也不给墩子说呀。”
    墩子娘忙问:“是谁家的姑娘?”
    闵氏道:“有一年正月里,你带着墩子和小琴来我家,见过一面的。”
    “我见过?”墩子娘想了一想,面上又惊又喜,“你是说月牙?不对,现在叫绿萍,是吧?”
    闵氏瞅了一眼远远坐在另一边的两个小丫头,低声对墩子娘道:“就是我们绿萍。我都问过了,人家清清白白的,不想给大官做妾,就想找个老实厚道的人家好好过日子。”
    墩子娘喜得什么似的,直说:“要真是绿萍,那是我们高攀了。人家是伺候过侯夫人的,能看上我们这样的人家么?”
    “瞧你说的”闵氏道,“我还怕墩子那孩子不愿意呢。”
    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厚实洪亮的声音:“婶子,我愿意。”
    众人闻声,忙向院中瞧去。就见一个少年的背影,慌里慌张朝前头铺子里跑过去了,也不看路,一脚踢到马扎子上,差点给绊倒。分明就是墩子。
    墩子一头扎进铺子里,再没出来。
    墩子爹的声音隐约传到屋里来:“不是拿水壶去了吗?水壶呢?”
    “爹,我那个……我帮你算账,来来来……算盘给我……”
    杨雁回和小琴齐齐笑出声来。
    墩子娘又是气又是笑:“这个没皮没脸的混账东西。”又冲小琴道,“笑什么笑,没你的事,还不赶紧带你雁回姐去那边屋里。别总往大人跟前凑。”
    小琴扭着身子道:“娘,我和雁回姐在这屋坐得好好的。是给我哥说亲,又不是给我说亲,干啥不让我听呀?”
    墩子娘差点给气倒:“我怎么生了你们这两个混不吝,这是姑娘家说的话吗?也不怕你婶子笑话。”
    杨雁回忙拉着小女孩儿出去了:“不是说要给我看你做的新绣鞋吗?”再在这屋耽搁下去,她估摸着小琴要吃巴掌了。
    闵氏也忍不住直笑:“好了好了,小琴还小,慢慢教。咱们先说墩子的事,孩子都说愿意了,愿意就好。”
    墩子娘这才又气呼呼坐下了。
    待事情谈完,墩子爹和墩子娘千恩万谢的送了闵氏母女上骡车回去。
    刚进了车厢,杨雁回一脸的笑意就散了个干干净净。
    表姨上次果然求了闵氏给女儿说亲。娘可真是个实在人,受了人家嘱托,就真上心了。
    绿萍是个什么东西,她比闵氏清楚。
    晚姨娘生的哥儿是怎么夭折的,春姨娘和葛氏肚子里的骨肉是怎么掉的,只怕绿萍桩桩件件都逃不开干系。好些事,苏姨娘和她身边的人并不好动手,也并不是总有机会下手。绿萍是怎么从春、夏、晚姨娘的院里,“高升”到了秦芳的院里,还做了二等丫头贴身伺候秦芳,只怕绿萍自己心里最清楚。
    这是过烦了双手沾血的日子,一朝悔悟,想洗脚上岸重新做人了?门儿都没有!
    知道苏姨娘母女这么多见不得人的事,秦芳能放她出府去么?她就应该老老实实被霍志贤收了做姨娘,好好跟秦芳玩妻妾斗。这两个人也算得上是知己知彼了,真要窝里斗起来,那才好看。
    杨雁回想到这里,便自己甩着帕子当扇子扇凉风使:“娘,你就这么急三火四的给人家江老板的儿子说亲?到时候你交不出人怎么办?”
    闵氏一愣:“怎么就交不出了?”
    杨雁回道:“绿萍现如今是侯府的奴才,她能不能出府嫁人,秦芳……夫人说了才算。”
    闵氏道:“你姨妈说了,她和绿萍有法子让秦夫人放她出府嫁人。再说了,那大户人家将丫头放出府去自行婚配,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有法子让秦芳放她出府?
    杨雁回手中帕子缠在指间,一圈一圈绕着。她原本不想再跟绿萍过不去了。不过是个奴才而已,况且,好歹她如今也是她表姐不是?
    可绿萍要真有这能耐,就别怪她不客气了!即使为了葛氏,她也不能让这号人有好日子过。如今敌明我暗,很多事都好办。想收拾绿萍,也不是什么难事。再说,秦芳在侯府总该有个对手才好。不然多寂寞呀,多无聊呀?不光秦芳寂寞无聊,她也寂寞无聊呀,得少看多少好戏呀!
    最好绿萍没这本事才好。
    她到底也不忍心对杨家的亲戚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