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外头忽然传来声音,汪氏忙松开小姑子,去华庭轩门外张望。后花园的月洞门前似乎晃过去一道身影,她并未瞧见是谁,但却看见柳树后头走来了秦明杰。
    秦明杰听到杨雁回的声音,也张望了一番,但见一个小丫鬟的背影很快跑过,却看不清是哪个。
    汪氏忙缩回了华庭轩里,对倩容道:“快,赶紧收拾好,秦侍郎来了。”
    “他来了?”倩容心中暗笑,张勇家的将她们丢在这里,分明就是有目的。她那会在苏慧男面前表现的不情不愿,苏慧男干脆就将秦明杰推过来,事情成与不成,便都赖不到她苏慧男头上了。
    很好,她要的就是这样。
    倩容伸手理了理衣衫和鬓发,安安静静坐在廊下的美人靠前,目中半含了哀怨,伸手抚着一根几乎要探到廊下的细竹枝,轻轻拨弄。
    秦明杰进来时,便看到一个泪光点点,容色清秀的女子,倚在美人靠前,有一根没一根的揪竹叶。女子眉目疏淡,气质清雅,被那一簇竹子衬得好似水墨画中之人。
    看到他进来,女子吃了一惊,连忙起身,款步上前施礼。微微凌乱的鬓发,素净的衣裙,清淡朴素的妆容,温柔和顺的眉眼,纤腰袅袅,泪痕点点,真叫个楚楚可怜。
    秦明杰已多年未曾对女色动心了,但看到她,心头还是微微动了一动。三年未见,不想葛家二姑娘比以往添了这许多风致。
    倩容很清楚秦明杰喜欢什么样的女人。莞姐儿早就跟姐姐说过的。只可惜姐姐镇日里只知愁眉苦脸。或许在喜欢她的男人面前,这也是楚楚可怜,但在不喜欢她的男人面前,那样的怨妇脸,只会让人倒胃口。
    秦明杰忙道:“小姨……二姑娘不必多礼。”
    倩容这才直起身子,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汪氏识趣的退出了华庭轩。
    秦明杰又问:“不知二姑娘何故伤心?”
    倩容只是道:“想起莞姐儿,触景伤情罢了。”
    秦明杰道:“难为还有人记得她。”
    这个女儿死得太决绝,金簪刺喉,自尽而亡,让从来都忽视她的秦明杰,心里到底像是扎了一根针。他心知自己是逼死女儿的祸首,却又不认为自己有错。他本就准备让她安安静静死在涿县老家的祠堂里。
    他并不想提起这个女儿,便转过话题道:“怎地没有下人来伺候?怠慢姑娘了。”
    这种时候,怎么会有下人来伺候?倩容微微低了头,羞怯怯道:“苏姨娘派了人来过,屋里有沏好的新茶。”
    她又不是来客气的,她是来给自己谈亲事的,这会也该进屋谈正事了。
    这个姐夫,如今在坊间也算是个常被调侃的人物。官居三品,家财万贯,庶长子娶了津门黄氏嫡女为妻,庶女更了不得,竟嫁入侯府做了侯夫人,他自己偏还是个鳏夫。
    虽说坊间时有流言,说秦明杰宠妾灭妻,可除了外室生到了正室前头这一宗外,秦家在明面上到底也没被人拿了把柄。就算这一宗,也是嫡妻入门三年无所出后才闹出来的。原配王氏产女后身体衰弱,数月后不治而亡,谁又能说什么?
    谁知道那个苏氏怎么就那般能作死。已经是守着金山银海了,偏还不知足。先是连葛家那点子微薄的嫁妆都要打主意,结果被兄嫂闹了一场,硬是要了回来。只是葛家门庭低微,这事没有闹大。
    可那苏氏一点没长进,竟然还把手伸到王氏的嫁妆上去了,闹得满京里看秦家笑话,真真是愚蠢至极。想到姐姐就是败给了这么个浅薄女人,她就替姐姐万分不值。
    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如她这样不大瞧得上黄白之物的人,从来都想不明白,一个人爱财,为何会爱到那样疯狂的地步。
    就好比贪官污吏,明知拿了那钱可能要付出沉重代价,偏要存了侥幸的心思去拿。她不信苏氏不知道王家老爷做了多年言官,最好不要得罪。可苏氏偏就是禁不起王氏那嫁妆的诱惑,生生的闹出这样的丑事来,逼得秦明杰再娶。
    那日在茶楼,听邻桌一人说秦明杰被御史弹劾宠妾灭妻,另一人便说秦明杰此番祭拜亡故原配声势浩大,宠妾灭妻的流言必定有虚。
    她一点也不怀疑,秦明杰祭拜姐姐时,还会再摆出大阵仗来的。
    王氏去世多年,他还这么念旧情,何况与他生活了十多年的葛氏呢?自然也要再做做戏的。
    出了茶楼,她采买了所需物品,却一点不知,自己已被个老色鬼盯上了。刚回了家就有牙婆上门,说是扬州的齐大老板要讨她做小妾。对方出价一千两,把兄嫂喜得活像掉进了米缸的大老鼠。不用备嫁妆,还能赚一笔,能不乐么?真是叫她恶心。
    兄嫂知她不乐意,日日看着她,生怕她跑了,还叫底下的侄子侄女也轮流看着她。
    呵呵,她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能跑去哪呢?若有个情深意重的男人肯和她一起跑,她便真的跑了也罢。什么“聘为妻奔为妾”,到了她这地步,也顾不上去思量了。
    可是……没有这样的男人。没有一个能救她出水火的人。
    忽然想到,姐姐的忌日也快到了。幸好秦家的祖坟在涿县的一个小村里,距离京中不过八十里地。真是天不亡她。
    她天擦亮就催着兄嫂动身,去了坟前祭拜姐姐,左等右等,总算等来秦明杰。后来的一切,都在按照她的预想发展。
    恍惚中,一只有力的大手,搭上了她的胳膊。倩容呼吸一滞,忙收敛了心神,不敢再思及过往。
    秦明杰不顾男女大防,虚扶了倩容,仿佛她多娇弱似的,一路扶到正屋。却并未走到八仙桌旁,只扶她坐在了铺着芙蓉锦垫的黄花梨木交椅上,他也在一旁交椅上坐了,二人中间隔了窄窄一个红漆楠木小几,几上有沏好的新茶。
    秦明杰不是会哄女人的人,能做到这一步,已是硬着头皮了,往下,便连个风流俏皮话也不会说了。
    其实也不用他说,对方的心思,二人心知肚明。
    一个是嫡母不喜,娶妻困难。主动找上门来的,都是条件差的配屠户也难的。连无子女的孀居妇人,轻易都不肯嫁来。也有人曾将被作践的不像样的官家庶女说给他,秦明杰瞅瞅对方家里的一团乱象,和那虎视眈眈上赶着图他家财的嘴脸,便不愿意了。孀居有子女又愿意改嫁的,秦明杰还是不喜。他不通内宅事务,苏氏又秉性柔弱,除了爱财,也无甚不好。不过也正因了她爱财,才帮他将家业打理得蒸蒸日上。若来个有子女的孀居妇人,夺了苏氏的管家权,将他的家财慢慢挪去到她的子女名下……
    再想想对方又不是清白身子。秦明杰便觉得,聘个这样不长脸的妇人来主持中馈,还不如继续做鳏夫。
    可现如今由不得他不娶了。现在只是有人弹劾他“宠妾灭妻”,再下去,只怕要被人弹劾“以妾为妻”了。
    正好这个清清白白出身良家的小姨子,这个生得清秀窈窕,知书识礼,待字闺中的小姨子,出现了。那日,她当众扯了他的袖子求救,直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他若娶她,不但可堵悠悠众口,还显得他对亡妻情深意重。
    女方那边则是兄嫂恶毒贪婪,一步步紧逼着要将她送入虎口。嫁个家世清白门当户对的男子是痴心妄想。低嫁更是不成。兄嫂捞不到钱的亲事,她都不用肖想。家世高的,她攀不上,若真要攀,也就剩一个姐夫了。
    这桩亲事,各取所需。所以,也不用废话了。
    秦明杰还是有身为男人的自觉的,这种事总不能让姑娘家开口。他便倒了杯茶,奉给倩容,沉声道:“姑娘温柔知礼,性情高洁,秦某愿聘姑娘为妇,主持中馈,教养儿女,绵延子嗣,不知姑娘可愿下嫁?”一番话说完,老脸已经红透了,幸好有那一把胡子挡着。
    倩容红着脸,捧了茶来,垂首糯声道:“承蒙秦侍郎垂怜,小女感激不尽。侍郎此举,无异于救小女出水火。小女愿以身相报,来日必当尽心竭力操持家业,侍奉夫君……爱汝敬汝,此心此情,至死不渝。”
    成了!秦明杰松了口气。小姨子很会说话,他很满意。尤其后半句那情意绵绵的话,他许久不曾听过了,如今听一个娇滴滴的年轻姑娘说出来,心中甚是舒坦,他简直都要当真了!
    秦明杰起身,躬身抱拳施礼道:“秦某之幸。”
    倩容却又道:“秦侍郎,小女尚有话说。”
    秦明杰怔了怔,想想也对,双方婚嫁诚意已表,可条件还没谈好呢,忙道:“姑娘有话不妨明言,但凡秦某能做到,必叫姑娘满意。”
    倩容唇角勾了勾,姐夫很上道,省了她不少事,那就……开条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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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雁回穿花过柳走在秦家内宅,一副心有不甘的模样。真想瞧瞧孤男寡女自行谈婚论嫁的场景呀,可惜不能够了。遗憾呀遗憾!一抬眼,瞧见洗雪正满头大汗的四处瞅。杨雁回立刻换上一脸天真无邪的笑意,一路小跑过去:“姐姐,我在这里。”
    洗雪看到她,这才松了口气,上前问道:“雁回姑娘方才去哪里了?”
    杨雁回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看到一只蝴蝶,就去追了。跑着跑着,又看到一片湖,里头有好些水鸭子,就……玩了一小会……嘛。”
    洗雪笑道:“你这一小会,可是叫我好找。”她手里又拿出一枚银珠钿来,“瞧瞧,我还没找到你,到先看到了你这银珠钿,掉在那边的花圃里了。”
    杨雁回欢欢喜喜接过来:“多谢姐姐。”
    洗雪又问:“这会子,还想逛园子么?”
    杨雁回摇头道:“都耍了好一会了,咱们回去吧。”
    洗雪便牵了她的手,往荣锦堂去了。
    闵氏此刻正细细看着手里一沓子工笔画,越看越觉得稀奇。这些画约莫有二十张,上头有些画的是人,但却不是大康国人的模样。也有大象、兔子、鹿、鸟等等飞禽走兽。用色极其鲜艳明丽,展开看时,五彩辉煌之感扑面而来。可这些画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她就不懂了。
    闵氏疑惑道:“老太太让我绣这个?”
    罗氏道:“我知道你忙。那简单的花样,一月可能绣出来两幅?复杂的那些,一月可能绣出一幅来?面料、丝线,我这里都有,还是顶顶好的。若你绣好了,我还有其他样子给你。你放心,决不会叫你吃亏。”
    闵氏略一思忖,咬牙道:“能。老太太看得起,我定然尽力而为。”
    杨雁回此时复又进来,重新朝罗氏福了一福,便又去了闵氏跟前。
    罗氏笑问:“丫头的银珠钿,可找着了?”
    杨雁回便道:“找着了,还是洗雪姐姐眼尖。我还去花园里玩了一会,湖里头的水鸭可好看了。”
    罗氏不由笑了:“那是鸳鸯。”
    杨雁回的小脸登时红了,赶紧往闵氏怀里缩了缩。她打量了几眼闵氏手里拿着的画:“老太太是要绣《佛本生经》?”
    闵氏奇问:“你认得?”
    杨雁回点头道:“二哥淘来过许多稀奇古怪的话本,里头就有从天竺国传来的佛本生故事。不过那上头都是字,这些是用画描绘的故事。”
    罗氏不由赞道:“小丫头倒有些见识。”
    杨雁回只是笑。礼佛竟已到了如此痴的地步,想来老人家平日里寂寞得很哪!
    罗氏又招手让雁回近前来,将一枚沉甸甸的赤金长命锁挂在了她胸前:“这是老太太送你的。我才可是听你娘说了,你的绣活做得可是不怎么样。既得了我的东西,日后可要多帮着你娘分针、穿线。”
    闵氏忙道:“老太太,这太贵重了。”
    罗氏道:“给孩子戴着玩儿罢了,有什么要紧?”
    杨雁回便捧着金锁看了又看,笑眯眯对罗氏道:“我才进来时,便觉得老太太慈眉善目,分明就是个活菩萨。这会子,瞧着老太太倒更像是个活财神。等我回去了,定要拿着这个好好眼气哥哥们一番。别说老太太让我穿线了,便是让我飞针走线,我也定要练出来的。”
    众人都给她逗笑了。闵氏笑骂道:“往常也没发现你这般财迷,快别招老太太笑话了。”
    罗氏又和她母女二人闲话了几句,便吩咐洗雪去拿了面料和丝线,再拿张五十两的银票出来,交给闵氏,算作定钱。闵氏又是一番道谢。见罗氏已露疲态,闵氏便拉着女儿告辞离去。
    荣锦堂里又恢复冷清。罗氏瞧着闵氏母女的背影,忽对身旁侍立的林妈妈道:“我总觉得杨家这小丫头笑起来,有几分像莞姐儿。真是越看越像……”
    林妈妈一怔,呵呵干笑几声,也跟着瞧了瞧那母女二人的背影。心说,哪儿像了?莞姐儿眉目间总凝着一股愁意,便是笑时,也总是淡淡的,带着些忧郁。杨家那小丫头笑起来多活泼灵动,牵着她娘的手走在院子里,腻得紧紧的,那叫个亲热。秦莞有这福气么?
    怎么老太太今儿个三番五次提起秦莞?
    罗氏忽又低低问道:“你说,我那时若不是那般绝情,是不是那孩子也不会那样心灰意冷了?到后来也不至于就那么去了。若我肯给她个好脸色,她总会求到我这里来,叫我给她主持公道。若我当初留了她在身边……”现在也不至于这么孤独。说不定也跟闵氏似的,身边儿总是腻着这么个小可人。苏氏的那些孩子是靠不上了,各个都是白眼狼。
    林妈妈心头一动,老太太这是想给自己找倚靠了。老人家风光神气的活了大半辈子,到老了,也终须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养老才好。她们虽忠心,到底也是奴才,真到了老太太人事不知那天,总归要有个贴心的主子照看着些才好。本来秦莞就很好,比苏姨娘的几个儿女靠得住。可惜老太太那会心肠硬得很,死活瞧不上秦明杰的孩子。
    不待林妈妈回话,罗氏又低声自嘲道:“老喽老喽,总想起以前的旧事。”
    林妈妈便道:“老太太,老奴有句话……”
    “说!”
    林妈妈附在她耳边道:“老太太,趁着老爷这回娶妻,何不他挑他的媳妇,您挑您将来养老的倚靠?若葛家那二姑娘是个好的,往后她做儿媳妇的,伺候您也是理所应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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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氏刚和倩容携手出了秦府,倩容便一把拨开了汪氏的手。
    “你……”汪氏气得咬牙切齿,却不敢再将小姑怎样。
    倩容狠狠盯着她,冷冷道:“是你和大哥推我入火坑的。这份情,我会好好记得。”
    那样绝情狠戾的眼神,叫汪氏不由打了个冷战,心知这回拿了聘礼,送了小姑出门子,她们便再也攀不上这个亲了。
    倩容也在心底冷笑,她就是要这样说话,好让兄嫂以后别来走亲戚。这样的娘家她是靠不上了,可也不能再被她们拖累。
    秦家门里走出来一个妇人和一个稚气未脱的明媚少女,手牵着手,看着极是亲昵。
    她两个走向路旁停着的骡车。妇人催促少女上车,那少女却忽然回过头来,朝着倩容一笑,灿若春花:“这位姐姐也是刚从秦家出来么?可是走着来的?不如上我们的车来,我们送你一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