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元成帝有意将普救寺迁至上京,但寺中主持齐祖禅师秉持寺规,并未同意。
    元成帝也不强人所难,毕竟佛祖有灵,若强行迁寺,只怕会被佛祖怪罪,只好悻悻而归。
    但自此后,普救寺内的香火便旺了起来,每年来此求神拜佛的人络绎不绝,传闻是凡有所求,皆得到了应验。
    陆展白自是不信这个,他这一生命途多舛,倘若真有佛祖,便不会让好人枉死,恶人当道了。
    所以他不信佛,只信他自己。
    至于他今日为何来此,自然也不是求神拜佛的。
    因为他们来的有些早,普救寺也将将开寺,所以前来上香的香客并不多。
    在寺院中打扫庭院的小僧弥瞧见他,连忙放下扫帚,双手合十,低低念了声佛语。
    “阿弥陀佛,陆施主,方丈正在佛堂内诵经礼佛,还请您先去化业亭稍等片刻。”
    陆展白抿唇不语,吴惠忠倒是惊讶起来。
    “忘忧大师早就料到我们会来?”
    小僧弥合掌笑道:“方丈虽久居寺庙之中,但佛法高深,已至天人之境,这世间之事,自然是无一不知,无一不晓。”
    吴惠忠惊叹不已,陆展白倒不觉有什么,面无表情地走开了。
    化业亭坐落在普救寺东侧,因佛语中“业”同“孽”,所以此亭也叫化孽亭,意即化去一身罪孽,立地成佛。
    所以古往今来,凡皈依佛家者,皆是在此完成剃度的。
    陆展白第一次来这里,是在五岁那年。
    那一天,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那一天,天上下着瓢泼大雨。
    他一个人从城中跑到了普救寺,孤独地站在这漫天大雨中看着远处雾茫茫的青山,仿佛整个天下都被他踩在脚下。
    那一天,他天真烂漫的少年时光不复存在,多的却是满心魔债。
    他记得,他当时就站在这样的雨中,仰头望着灰白的天空,心里的恨随着越来越大的雨,越积越深。
    然后,忘忧大师出现了,他是近百年来,唯一可以比肩这普救寺内一代禅师的得道高僧,没有人知道他的佛法究竟有多深。
    他年纪小,听不懂那些佛语,什么“心若灭时罪亦亡,罪若灭时两俱空”,于他而言,皆是空话。
    没有人知道他失去的究竟是什么,更没有人知道,他将来面对的又是什么。
    他要除的,是那些坏人,是世间至恶,是人中之魔。
    可他独独记得,忘忧大师当时说了一番话――
    “除魔,是杀尽烦恼之魔,当除的,不是外魔,而是心中之魔。”
    他还说――
    “诸法因缘生,因缘尽故灭,这世上的恩怨情仇,等你长大了,自会定夺。”
    如今,他在这平静的南浔镇上又蹉跎了十五年的时光,心中之恨却并未消除,反而随着那些人的猖行而每日剧增。
    如今,他倒要问问忘忧大师,除魔之心,究竟应该除什么。
    沉思间,亭子外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便是不回头,他也知道是忘忧大师来了。
    忘忧大师虽是得道高僧,可在他眼里,不过是个面容和善的老和尚罢了,唯一的一点好是,他的武功,尽得这老和尚真传。
    虽然普救寺内的香火常年不断,但忘忧大师的一身袈裟却穿了近二十年,若不知内情者,只怕还以为他只是这寺庙内的一个扫地僧。
    待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陆展白才慢慢转过身,合掌行礼。
    “老和尚,我们又见面了。”
    忘忧大师合掌温笑,“施主眉宇之间有郁气环绕,可是又遇上了什么烦心之事?”
    “老和尚智言,此番前来,确有一事向您请教。”
    陆展白淡声回道,随后不管忘忧大师回应,便继续往下说。
    “一百年前,普救寺的齐祖禅师圆寂时,曾坐化出七颗黑舍利,世人以为这黑舍利食之可得道成仙,于是想方设法地潜入普救寺中抢夺黑舍利。
    普救寺主持为此困扰不已,便派人将这七颗黑舍利秘密送至上京,结果在运送途中,消息不慎走漏,护送之人拼死只保住了三颗,剩下四颗黑舍利则下落不明。
    近百年来,归墟皇室一直没有放弃追查那四颗黑舍利的下落,历尽千辛万苦,最终只找回了三颗,另外还有一颗流落在外,如今弟子只想问问大师,那黑舍利可助凡人得道升仙一说,可是真的?”
    “施主以为呢?”忘忧大师笑着反问。
    陆展白自是摇头,“倘若一具肉眼凡胎当真能得道成仙,当年的齐祖禅师又岂会圆寂,大师不是说过吗,诸法因缘生,因缘尽故灭,做人不亦是如此。”
    “施主说的极是,物有生住异灭,人有生老病死,此乃天地万物运转的常道,世人皆不可更改,老衲先前也曾对皇上说过此事,只是圣心难变,老衲也无能为力。”忘忧大师淡淡说道。
    陆展白闻言,哧声笑道:“连老和尚你都难以改变的事情,旁人再做功夫,只怕也是白费力气了,难怪安国公这些年一直都能讨得皇上龙颜大悦。”
    忘忧大师双手合十,默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看来这些年,施主终是没有放下。”
    “我为何要放下?”陆展白眯眼反问,“好胜人,耻问过,骋辩给,炫聪明,厉威严,恣强愎,此六者,乃是君上之过。可老和尚你眼中的皇上,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天下为公的仁君了,你明知奸臣当道,却多年如一日的劝我放下,以致朝政从内里崩溃,害得千万百姓深受其害流离失所,这便是大师的慈悲之心吗?”
    忘忧大师叹气道:“纵然皇上和安国公为的已不再是公,那施主呢,你同他们又有何区别?便是施主除去了外界的魔,那心底的魔,又该如何去除?”
    “这不是大师该问的事。”
    陆展白扭过头,负手看向远处连绵的山峰。
    “大师佛法高深,对世间之事无一不晓,那最后一颗黑舍利在世间现身的事,大师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这些皆与老衲无关。”
    “老和尚,你是真是看得开啊,不愧是得道高僧。”
    陆展白转过身,眯着眸子看他。
    “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关于这颗舍利子的争夺已经开始了,你说,若是皇上一心想求的黑舍利落进了我手中,我会用它做些什么?”
    “你不会得到它的。”忘忧大师摇摇头,语气十分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