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处耘心中有事,裴继安带着他长大,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
    可他觉得这个弟弟年纪渐长,不同从前,不能时时都管得紧紧的,是以并没有去细问,饭毕之后,只找几件公事同其商量了一回。
    谢处耘回得房中,原本欲言又止,等到裴继安同他说起库房之事,从教他如何管人,到如何办事,及至眼下还有什么问题,应当如何解决,处处都有商有量,谆谆善诱,叫他听得难受得很,不由得暗想:三哥如此照看我,如若我有个弟弟,绝不可能有他做得一半好,眼下他有喜欢的人,我难道还有脸说出什么话来,叫他不自在吗?
    旋即把话又吞了回去。
    等到半夜,他见得那裴继安点了灯,坐在桌案前翻看起文书来,不由得走过去一看,原来桌上摆的尽是为圩田、堤坝方案并预算。
    谢处耘更不好说话了,眼睁睁见得裴继安半晌不睡,便忍不住在边上催道:“三哥,明日还要去上卯,你那一处事情多得很,还是早点睡罢。”
    裴继安点了点头,道:“白日有白日的事情,琐碎得很,郭监司说过不得几日那堤坝就要开始打地基,不好再拖,我只看一会就睡——你把帐幔放下来,不要叫光走了进去。”
    他说完之后,过了一会,不见谢处耘答话,抬头一看,却见对方只眼睁睁看着自己,便笑道:“你同我较什么劲——你那一处看着库房,不知给我省了多少事,也叫我少操了不少心,要紧得很,须要早早睡了,养足精神,我每日在厢房里头,如若困了,还能睡一睡。”
    又起身走得近了,将那谢处耘撵去床上,给他掖了被角,又亲自帮着把帐幔放得下,挡了外头的灯光,最后才轻声道:“睡罢,你年纪小,还要长身体。”
    把他当个真正小孩似的,
    这样的事情,裴继安从前做得并不少,此时一番行事,顺手极了,做完之后,回头又回得桌案边,又翻翻看看到天边鱼肚白了,复才把等一吹,上了自己的床去歇息。
    谢处耘虽然早早就躺了下去,一点声音也未曾发出来,却并未睡着,而是睁着眼睛,直等到裴继安把灯吹了,又上床歇息,才跟着勉强睡了一觉。
    他一晚上没有休息好,可头夜才得了裴继安许多叮嘱,并不肯示弱,更不愿意叫这兄长失望,次日一早,肿着眼睛爬了起来,匆匆收拾妥当东西,去厨房一摸,却见得灶台坐着头晚就熬好的咸骨粥,里头还添了菜干,粥熬得又稠又香,上头漂浮着猪筒骨的骨髓油并米熬出来的米油,喷香极了。
    而边上的大锅子里则有炊饼、馒头、糕点、甑糕等物,俱是头一晚就做好,一直温在灶上的,一打开里头的白汽就往屋梁处蒸腾,伸手去拿馒头,烫手极了,掰开一半,那馒头不同中原的老面馒头,做得十分喧软,组织细腻,吃起来香香甜甜的,一尝就是裴继安的手艺。
    ——这裴三哥,已是这么忙,因怕自己吃不惯外头的东西,头夜帮着做了吃食……
    里头那糕点一看就是沈念禾爱吃的,做起来又费时又费事,咸骨粥却是自己喜欢的,而那甑糕则是婶娘平日里惯吃的。
    谢处耘自从长了心眼,处处留心,时不时就能发现许多从前自己不曾发觉的细节出来,越发心情复杂。
    他用那馒头送粥,大口喝了两碗,因怕去得迟了,也不敢多留,急急出门而去。
    ***
    到得小公厅库房的时候,谢处耘还早了半个时辰。
    他头一个到,因无人交代,一个人也做不得什么搬搬抬抬的事情,想着头夜裴继安说的话,又把从前那沈妹妹给他做的规程寻了出来,一项一项照着改,虽然耗时不短,却是总算赶在下头人回来之前,把新规程改好了。
    好容易等到人齐,谢处耘便问了众人意见,略做改动,就此推行下去。
    他不想要自己把精力放在不必要的事情上头,是以就一头扎进库房,有心要帮着多分担一点——且不看那三哥整日都忙成什么样了?
    抱着这样一股子劲,谢处耘忙到正午了还未吃饭,好容易把首尾收拾妥当,正要去饭堂寻几样东西填个肚子,却是忽然见得有个杂役急急忙忙进得来,道:“谢小官爷,外头来了一位夫人,说是你家中长辈。”
    谢处耘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以为是郑氏到了,心中不免泛起了嘀咕,连忙站起身来欲要出去相迎,转头又吩咐道:“去瞧瞧裴官人在不在,就说婶娘……”
    他话未说完,一出得门,已是见得对面一行人如同众星捧月般,拥着当中一人走了过来——当头那一个,环珠着锦,并非什么郑婶娘,却是他那多日未见的生母廖容娘。
    谢处耘面上登时有些难看,也不管自己当着许多人的面,转身就往屋子里去,正要把门从里头插了,那廖容娘早跟了上来,一把挤得进去,口中则是哀声求道:“小耘,多日不见我,你当真一点都不顾母子之情吗?”
    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来,放在桌上,又道:“上回这一样……我已是使人修好了,亲生母子,哪里会有隔夜仇?你一人在宣县住着,我这个做娘的,怎么放得下心,少不得多嘴几句,你气已是气过了,难道当真要同我一刀两断不成?”
    谢处耘偏开头不去理她,余光却是瞥见那桌上摆着一个小小的木匣子。
    廖容娘口中说着,手里已是把那木匣子打开,当中却是摆了一把巴掌大的小弓。
    那弓造得十分粗劣,其中还有不少已经折断又重新用浆糊粘起来的地方,显然那黏合的人并不怎么擅长,粘得七歪八扭的。
    然则谢处耘看到这小弓,那面上难看的神情却慢慢回转了些。
    到底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种,廖容娘见得儿子如此反应,一下子松了口气,把那小匣子举得近了,递到谢处耘面前,哽咽着道:“上回这把弓,娘回得去,已是设法重新粘得起来,虽是不比从前,当中早有伤残之处,却也依旧是那一把弓……”
    又道:“我另给你去外头寻了好弓,自己也出力打磨了,还在上头穿了弓穗,只那穗子不甚好看,等我再配个好点的色,届时就给你送过来……”
    谢处耘实在忍不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道:“再怎么补,也不能同从前一样了。”
    又道:“我也不要你什么好弓,况且世上哪有人给弓穿穗的?从来只听说剑穗、箭穗……”
    廖容娘立时就打蛇随棍上,道:“那娘给你寻一把好剑过来……”
    说着就把那手里的匣子重新放回了桌上,又拖了两张交椅过来,自己坐了一张,又把另一张让给儿子,拉着他的胳膊让他坐下来。
    谢处耘没有再说话,只略略挣扎了两下,也没怎么认真反抗,最后还是照着她的意思坐了下来。
    他心中有些别扭,也不甚高兴,本来已经不想理会这个娘了,可到底还是亲娘,见她这般低声下气的,实在也心狠不起来,因不知说什么才好,便低着头,拿起那小弓去看。
    廖容娘趁热打铁,连忙把交椅挪得近了,开始问起他许多问题来,无非是最近忙不忙,辛不辛苦,每日约莫几时睡,几时起,吃的都是什么,吃不吃得惯,睡不睡得好。
    谢处耘以为这是关心自己,虽然十分不耐烦,还是一一答了,还不忘回刺了一句,道:“问这个做甚?你又没管过!”
    廖容娘面上露出了个受伤的表情,一下子就安静了许多。
    谢处耘烦躁之心愈甚,因那肚子饿得过了,整个胃都十分不舒服,仿佛隔了一层什么东西似的,可当着廖容娘的面,他也不愿意示弱,只好板着一张脸,仿佛被谁人欠了许多钱似的。
    廖容娘被噎了一下,只安静了片刻,复又重新说起话来。
    “……我听得人说,你在这小衙署里头做得极好,还帮忙管了库房,修堤坝、圩田的材料采买、领用,俱是由你来管,是也不是?”
    谢处耘今次一上手就管库房这样重要的事情,偏他头一回管,居然没管出什么大毛病来,虽然一开始踩了不少雷,可得了沈念禾帮忙梳理,着实顺了许多,架子也搭了起来。
    框架一搭起来,其他东西也就顺了。
    小公厅里有不少都是人精,其中能管库的,自然个个于人情世故上都聪明得很,谢处耘一接手,众人就晓得这一位住在主理的裴继安府上,又同主持此事的江南西路监司官郭保吉乃是继父子的关系,是以人人都多给几分面子。
    谢处耘自信今次自己做得当真不错,不但旁人夸奖,那郭保吉当着面也褒扬过好几回,最重要的是,那裴三哥居然也夸他做得好。
    他得了许多人的夸,今次再得廖容娘的夸,虽非雪中送炭,却也有些高兴,饶是极力遮掩,面上还是露出笑来,道:“三哥说我给他分了不少忧……”
    廖容娘的眉头微皱,犹豫了一下,最终才小心翼翼地道:“小耘,娘有一句话,不好去问旁人,只好来问你。”
    如果她换一个说法,谢处耘多半懒得理会,可廖容娘眼下在此处示弱,却是叫谢处耘有些心软,虽然态度依旧不太好,却是道:“什么话?”
    廖容娘道:“这圩田、堤坝的事情,本来是你……郭叔叔在主持,你也晓得,这等大工大程,其中最要紧就是采买、管库之事……”
    谢处耘听得点了一下头。
    如果放在从前,他也许不太能理解,可此时做了不短的时日,又兼自己就管着——谁又会觉得自己手头的差事不要紧呢?
    廖容娘便又道:“你郭叔叔当日把差事交给那裴三去做,除却他在当地人头熟,另也还有一个原因,却是看在你我的份上……“
    谢处耘皱了皱眉。
    廖容娘继续道:“你郭叔叔觉得有你这一重关系在,提拔那裴三,便同于提拔你,正因有他如此照应,最后你那裴三哥才会把你提到这个位置来,你总以为他是要带契你,其实未必——带契你的,其实是你郭叔叔……”
    这样的话,谢处耘实在不愿意听下去,张嘴就要反驳,廖容娘却是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又道:“娘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不会害你,旁的不好多说,却有一句话不得不提点——你只顾着同那裴三一齐做事,却有没有留心,你那郭大哥眼下在做什么?”
    她十分聪明,知道此时只要提了郭向北,恐怕要出事,便撇开老二,单独说起了老大。
    郭安南同郭向北不同,当日对才进郭府的谢处耘并不怎么排斥,因他性情忠厚,还在中间做过几回和事佬。
    谢处耘并未多想,下意识就回道:“先前好似在帮着清池县衙做民伕征召之事,最近却不晓得——衙门里头还未又复,怕是等着批文下来了,另有要再做分派吧……”
    廖容娘便叹了一口气,道:“你郭大哥乃是嫡长子,又在清池县中任了半年的差,其实也有些能干,眼下却只做些征召、管束民伕的小差,而你毕竟只是个继子,倒管着库房这样的大差——你好生思量思量,是不是不太妥当?”
    谢处耘莫名其妙,终于忍不住反驳道:“郭官人把主理此事的差事给三哥去做,自然是因为三哥能干,不然下头大把人,为甚不给旁人,只给三哥?”
    又道:“各处分派差遣,自有各处的考量,你若是不高兴,同郭官人说去,来同我说这个作甚?”
    已是非常不高兴。
    廖容娘虽是已经看了出来,可不把话说完,她就不死心,便又劝道:“在衙门里头也历练了好几个月,本来年纪就是个大人了,你怎的这样倔强?你郭叔叔怕给人说他任人唯亲,不好把要害差事给你郭大哥,你却没有这个忌讳——不妨同你那裴三哥提议一回,叫他主动避让,让得一半位子出来,给你郭大哥也跟一跟,至于你这一处,也可以让得一半出来……”
    裴继安的让了一半给郭安南,谢处耘要让一半,自然只能让给郭家的另一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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