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老夫妇颤颤巍巍地走进殿来,与其说是走进来,倒不如说是连滚带爬的进来,龙腾王朝最有权势的人全在殿中,一辈子的庄稼人哪里见过这等浩大的场面?
    有生以来第一次进了趟皇宫,金碧辉煌,眼花缭乱,已经不知道东南西北了,那是庄稼人一辈子都梦想不到的地方。
    此时他们见了这些贵人,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行礼,抖抖索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把京兆府尹吓坏了,生怕因为他们而迁怒自己,就是这对老夫妇把他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待在这个殿里,比烈火炙烤还要痛苦。
    这对老夫妇进来之后,都被这场面吓坏了,只知道跪在地上,满脸局促不安,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之前京兆府尹教他们的礼节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都已经是黄土埋了半截的人了,一身粗麻低劣的衣服,这身衣服,还是有人看他们可怜送的,原来的衣服早就破旧得不能穿了。
    太后看到那对苍老不堪的老两口的时候,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皇上更是脸色如霜,无法接受他爱重的萧天熠竟然有可能是这样的人的儿子?
    太子看着衣裳褴褛的一对夫妇,表面上虽然平淡,可实际上嘴巴都快笑歪了,心道:萧天熠,你虚张声势了这么多年,如今你亲生父母就在你面前,原来你从来都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世子,你的命根本就贱如蝼蚁,还比不上东宫的一条狗。
    太后的目光从萧天熠身上划过,又划向老夫妇,她有着和皇后同样的想法,那就是他们虽然面容苍老,满脸皱纹,但本身容貌应该长得还不错,萧天熠养在淮南王府,没有受过什么苦,养尊处优,所以才养得这般颜若明玉,与他们有天渊之别。
    虽然老夫妇极为不安,不过目前最需要确认的是萧天熠的血脉,太后也不会计较一对庄稼老夫妇是否懂得见天子的礼节这种小事,指向袁希,直截了当道:“你们好好看一看,到底认不认识这个女人?”
    张伯和张婶一直处在惶惶然中,根本不敢看眼前满目华贵的女人,听到太后的话后,终于知道该干什么了,四道视线齐齐射向袁嬷嬷。
    他们瞪大老迈浑浊的眼睛,辨认了许久,张婶忽然发出悲喜交加的一道呼喊,“就是她!”
    张婶的声音嘶哑干涩,此时却如同平地一声雷,击碎了许多人心中仅存的侥幸,容贵妃也面色如雪,她在心中飞快地盘算,今天的世子恐怕凶多吉少了。
    太子幸灾乐祸的看向萧天熠,如何一步步瓦解他的伪装,让他逐渐体无完肤,死无葬身之地,是这些年自己最扬眉吐气的一件事。
    可萧天熠并没有十分震惊,只是浓眉微垂,根本看不出心中所想,太子不禁有些失望,不过转念一想,萧天熠是几时低过头的人物?可如今的事,由不得他不低头,只要他不是世子,命运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和捏死一只蚂蚁没什么两样。
    也许皇上心中也是抱有一丝侥幸的,见张婶说得这样肯定,眉心不自觉一跳,冷道:“你可认清楚了?”
    张婶的声音激动得变了调,因为太过激动,完全忘记了这是在什么地方,把这里当成了田间地头,高声道:“没错,就是她,虽然老了些,胖了些,但容貌和二十几年前没什么太大变化,虽然孩子是要送人的,可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抱走他的人,我怎么可能看不仔细呢?”
    容贵妃的心猛地一沉,世子恐怕完了,如果这样,他就毫无利用价值了,她绝对不会傻到出面为一个已经失去价值的人求情了,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如何赶紧转变自己的立场,站在皇上和太后这一边。
    张伯也激动得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双双爬起来,就要去拉住袁嬷嬷。
    袁嬷嬷见他们扑过来,立即后退了两步,怒道:“你不要胡说八道,我不认识你们。”
    “袁希!”皇后严厉开口,她心中万分得意,铁证在前,袁希不过是垂死挣扎,不过也挣扎不了多久,厉声道:“人证物证俱在,你以为还可以抵赖吗?”
    袁嬷嬷不卑不亢,冷静反驳,“何为人证物证俱在?奴婢根本就不认识他们,难道就凭他们的一面之词,就可以定奴婢的罪吗?”
    皇后轻笑,余光偷偷瞄了一样脸色已经成了一汪黑潭的皇上,更是得意,看向张伯张婶,“你们不要怕,这位是太后娘娘,这位是当今皇上,不论你们有什么冤情,只要说出来,太后娘娘和皇上都会为你们做主的。”
    张伯张婶见到苦苦寻找三年的女人就在眼前,激动得什么都忘了,脑子一片空白,连皇后说了什么都没有听进去,最后在京兆府尹的提醒下,他们才反应过来,反正袁嬷嬷也跑不掉,立即将当年的事情重复了一遍,包括当年怎么抱走孩子的细节都说得一清二楚。
    大殿一时静极,至此,事情已经基本明了,袁嬷嬷的极力否认在别人看来,不过是无力而苍白的狡辩罢了,根本没人会信,因为袁希肯定知道,一承认就必死无疑,所以抵死不认。
    皇后心情大好,“母后,皇上,袁希心怀鬼胎,阴险狡诈,不动用大刑,她是不会轻易招惹的,事关皇家血脉,可不是心软的时候。”
    太后重重颔首,看向袁希的眼神全是厌恶,是啊,这个人面兽心的奴婢胆敢冒天下之大不违,自己就要让她尝尝欺骗的代价,她一定会后悔她现在还活在世上,正欲应允。
    “太后娘娘且慢!”丹妃娘娘忽道:“袁希所言不错,不过是这对贱民的一面之词,尚不足以定袁希的罪,何况重刑之下,必生冤狱,应该继续详查下去,而不是贸然定罪。”
    “丹妃,此事有太后和皇上做主,你插什么嘴?再说,三公主是萧天熠的表嫂,有这一层关系在,本宫以为这个时候,你应该避讳才是,可你不但不避讳,反而诸多阻挠,莫非这件事你也卷入其中,所以这般害怕真相大白?本宫记得,当年和你万若岚可是私交颇深啊。”皇后意味深长道。
    若是此事属实,所有参与此事的人都要受牵连,人人避之不及,皇后却三言两语将丹妃牵扯其中,妄图一石二鸟。
    丹妃看了一眼笑容诡谲的皇后,淡淡道:“事实未明,难道臣妾说的不对吗?皇后娘娘这样急吼吼地定罪,倒让人感觉你有什么私心一样。”
    皇后一愣,目光凛然地盯着丹妃,心中冷笑,如今走了运,主持六宫,翅膀就硬起来了,以前可不会这样夹枪带棒地顶撞她,现在不知道是不是有皇上撑腰了,说话这般强硬?
    还真是为她人做了嫁衣裳啊,设计了云萝公主,却白白让丹妃捡了个天大的便宜,如今底气足了,也敢当面和自己对峙了,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丹妃一向低调,也不怎么得皇上宠爱,能熬到妃位,没什么宠爱,几乎全凭资历,皇后从来就没有把她放在眼里,万万没想到,这样一个人,居然敢公然对抗自己?
    不过翅膀也硬不了几天,才主理了几天后宫,这么快就选定了立场支持燕王,可如今萧天熠要倒了,燕王也不远了,丹妃,竟然是这般愚蠢。
    皇后不动声色地反驳,“臣妾并无任何私心,臣妾一心只为萧家血统纯正,太后娘娘一向体察体察臣妾之心,自然明白。”
    太后横了一眼丹妃,冷笑道:“依你之见,对袁希这种抵死不认嘴硬如石的狗奴才,如果不用重刑,难道还指望她自己承认做出了这种混淆皇家血脉的大逆之事吗?”
    丹妃沉着应对,“臣妾不是这个意思,臣妾只是奇怪,二十六年之前的事情,哪里会记得这么清楚?何况,这对贱民的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可能一眼就认出了袁希,还如此肯定?臣妾实在是心生疑窦,所以恳请太后娘娘彻查下去。”
    张伯见丹妃并不像别的贵妇那样凛冽,胆子大了些,面对她的置疑,忙辩白道:“我年纪大了没错,可事关唯一在世的儿子,我不可能记错的。”
    说完,他们两人立即跪在袁嬷嬷面前嚎啕大哭,“我们现在只剩下这一个儿子了,求你告诉我们他现在哪里,求你发发善心,我们来世就算做牛做马,也会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袁嬷嬷被两个人团团围住,一步一步被逼到了角落里,“我不认识你们,你们认错人了……”
    张伯张婶还在放声哭泣,太后不耐烦了,她可不是来看苦情戏的,皇上因为沉浸即将失去萧天熠的巨大遗憾之中,并没有立即阻止,反而陷入难言的沉默。
    “好了!”太后厉声响起,张伯和张婶立即吓得双双噤声,不敢再发出哭声,太后对张伯张婶没有任何兴趣,她利刃一样的光芒落到尊贵高傲的萧天熠身上。
    袁嬷嬷整理着被张婶拉扯坏的衣服,一言不发,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优雅的世子身上。
    顺着众人的目光,张伯和张婶的视线落到那清贵高傲的锦衣男子身上。
    不由得双双呼吸一滞,忘了所有动作,俊美如神仙一样,高贵得令人不敢直视,他们贫乏的思想根本想不出来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位公子,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张婶嘴唇抖抖索索,忽然大声道:“老头子,就是他,你看他长得跟三儿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是皮肤更白些,眉毛更浓些,儿啊,娘总算找到你了…”
    她虽然极力想扑过去,但一是因为陌生,二是因为这公子太可怕了,那眼神锋锐而犀利,像苍鹰一样阴寒冷酷,让张婶硬生生后退了两步,差点瘫软在地。。
    这话更是把萧天熠往深渊推进了一步,太子心花怒放,高声道:“当年你们那个儿子叫什么名字?”
    张婶看太子笑得十分亲切,没有那么害怕了,壮着胆子道:“虽然他一生下来就被抱走了,可我还是给他取了个名字,留个念想,我们庄稼人哪里会取什么好名字,只要好养活就行了,叫狗儿。”
    噗!太子含在嘴里的一口酒瞬时喷了出去,狗儿?要不是在这种场合,他真想放声大笑,一吐多年被萧天熠压制住的郁闷和不得志,虽然想极力忍住笑,但实在太好笑了,根本忍耐不住,他的胸膛急剧地起伏不定,还不时发出按捺不住的笑声。
    皇上冷哼一声,太子心下一慌,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暗自懊恼,一国太子,竟然如此沉不住气,真是有够丢脸的,难怪惹得父皇不悦。
    虽然立即憋住笑声,可太子还是忍不住想笑,萧天熠,这个名字实在太贴切了,你就是一条卑贱的狗啊。
    丹妃并没有笑,反而镇定道:“这并不足以证明他就是你们的儿子,除非你们有更确切的证据。”
    张婶立即道:“有,我儿子出生的时候,右手臂有铜钱大小的胎记。”
    又是一条最有力的证据,皇后听到这一点的时候,眉开眼笑,她费劲了周折,才查出萧天熠的右手臂上到底有没有胎记,这是最有利的杀手锏。
    所有的人都看向萧天熠,太子火上浇油道:“萧天熠,你敢不敢让人查看你手臂上有没有胎记?”
    太后也目光如炬地盯着萧天熠,目光全是冷然,不知道为何,皇上的心忽然提了起来,怎么也想不明白,萧天熠不过是他的臣子,可为什么,他生死攸关的时候,自己这个一国之君竟然会有种从未有过的凝涩和紧张。
    萧天熠华美的锦袍散发着幽幽的光泽,惊艳夺目,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张伯张婶虽然也很害怕,但也无比期待想地确认这个俊秀如天神般的公子身上是否有胎记,眼睛也瞪得老大,忘了转动。
    在一派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大石头的沉闷之中,皇上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开口,“来人,带萧天熠去内堂…”
    “不必了!”立即拒绝的是太后,她阴沉的目光扫视一圈,“又不是女儿身,有什么好避讳的?再说,在座的都是身份尊贵的人,事关重大,不必进内堂了,就在这里验吧。”
    萧天熠忽然抬眸看向太后,似笑非笑的眸光忽然让她的心莫名地沉了一下,心头原本残留的一点点祖孙情也消失殆尽,不复一点柔软,二十多年前,那个小小的身影和欢快的童音,给她带来无限乐趣,如今小小孩童,已经成长英锐凌云的男子,可惜,不是自己的亲孙子,不值得怜惜。
    见萧天熠迟迟不动,萧远航催促道:“要是想证明你的清白,就赶快验吧,不要浪费皇祖母和父皇的时间,你不是一向最深明大义的吗?”
    萧天熠没理他,目光深湛如海,周身霸气流淌,对当朝太子没有一点恭敬之意。
    出乎意料的是,皇上并没有催促萧天熠,虽说在军中赤膊对战,是家常便饭,可在这种情况下要他脱衣查验,无疑是对一个男人尊严的侮辱,就算萧天熠必死无疑,可他毕竟是皇上深深赏识过的后生晚辈,国之栋梁,皇上愿意为他保留最后的尊严,抬起手臂,“田学禄,带…”
    “皇上!”太后一声厉吼,皇上眼中的遗憾她不是没有看到,不是自己亲眼确认,她绝对不会相信,对孙嬷嬷一示意,“脱。”
    “是!”孙嬷嬷低头走到萧天熠面前,被世子的威仪压迫得抬不起头来,心中有些痛惜,其实去除身份,世子也是个极为出色的男子啊,实在太可惜了,低声道:“请。”
    “滚开!”萧天熠无比威严的气势让孙嬷嬷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目光雪亮,冷笑道:“不就是想看嘛,让你们看就是。”
    一旁大殿侍卫的利剑蓦然到了萧天熠手中,太后一惊,可一阵快得让人察觉不到的刀光闪过,萧天熠华美的广袖就划开了一道长长的裂口,露出晶莹如玉的手臂,所有人都无比清晰地看到了那一块胎记,状如铜钱,虽然并不可怕,但此时却触目惊心,因为它的存在,证实了萧天熠的身份。
    张伯张婶大喜过望,“你真是娘的儿子,娘找你找得好苦啊,总算是老天有眼,娘死之前还能见你一面。”说着就要朝萧天熠扑过来,不过被萧天熠凌厉的视线镇住,不敢再往前一步,但还是隔空喊着,“儿子,儿子…”
    一对年迈的老夫妇,形容凄苦,令人动容,不过在场的人没有一个去关注他们,京兆府尹更是恨不得将整个人都缩到地底下去,看今日的局面,世子绝对是死路一条,万一他遭受重大打击之下,魔性大发,大开杀戒,那自己岂不是很危险?
    事情已经毋庸置疑了,皇上怒气升腾至眉心,被人欺瞒的盛怒重新占了上风,怒道:“来人。”
    淮南王爷惊道:“皇兄…”,他眼中有不能诉说的痛苦,可惜处在极度盛怒之中的皇兄根本无法看透。
    太后大怒,“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为孽种刁奴心软?传哀家懿旨,袁希交由训诫司,萧天熠忤逆皇上,废去萧姓,贬为庶人,赐斟酒……”
    她目光中的杀意让所有人知道,萧天熠以一个贱民的儿子在王府混了这么多年的荣耀,实在是皇家莫大的耻辱,务必要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淮南王爷忽然跪在地上,“母后……”
    “你给哀家住嘴!”太后怒不可遏,气得面色紫涨,急促喘息。
    皇后适时道:“母后,此事关系重大,若不以严惩重刑,怕是后来效仿者无数,后果不堪设想。”
    若岚,那个眉眼温婉的女子再度出现在太后脑海中,此时想起来,心底全是背叛的愤怒,厉声道:“万若岚,罪无可恕,传哀家懿旨,刨坟鞭尸…”
    话还没有说完,忽然被一股强大的肃杀之意逼面而来,下意识地收回了后面的话,她是一国太后,竟然能被人逼得后退?萧天熠?
    张伯张婶不知道发生何事,见此情形,吓得噤若寒蝉,张婶还不甘心地小声道:“儿子,儿子…”
    此时,再傻的人也知道太后娘娘对他们的儿子动了杀心,这可是他们唯一的指望啊,忽然一转身,跪于地上,“太后娘娘,求您别杀我们的儿子,他什么都不知道啊…”
    “拉下去!”皇上一点也不想看到这对贱名,对于萧天熠,他还是免不了心痛。
    “慢着!”丹妃道:“请皇上恕罪,既然已经认定世子非皇家血脉,臣妾斗胆,不妨再做最后一道验证如何?”
    皇上知道她说的是滴血验亲,脸色如寒铁,双拳不由得紧握,显示了他极大的愤怒。
    皇后冷笑不止,“事实摆在眼前,丹妃可真是多此一举,皇上日理万机,为了一个贱民,你还要浪费皇上多少时间?”
    “皇后娘娘说得对!”一直不出声的容贵妃知道世子大势已去,急忙附和皇后,其实她附和的不是皇后,而是太后和皇上,她已经想得很清楚,既然世子已经倒了,她若是再像丹妃一样固执,连累的可是燕王的前途,她可不能冒险。
    容贵妃咬牙说出这句话之后,发现腿脚都全然麻了,今日真是惊险万分,原本还存留着一丝希望,想不到希望消失得这样迅疾,没有再让她存一丝一毫的幻想,既然现实如此残酷,就怪不得她无情了。
    风向转得可真快,皇后嘲讽地看了一眼容贵妃,真是深谙“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容贵妃到底是容贵妃,这个时候,也只有丹妃那个愚不可及的人还在据理力争在,站错了队。
    皇上目光深深,看着一直水波不兴的萧天熠,其实于他心底,他也希望弄错了,但丹妃所言不无道理,他心中还是存了一丝怜悯,就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吧,也是为了让自己心底的希望彻底破灭,不再留情,“准备滴血验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