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锦云晶莹的泪珠沿着眼角缓缓滑落,映着桌上一豆烛火,闪出凄凉迷顿的光芒。
    夏侯云歌被她凄绝的神色不经意触动心灵,那是女子被情所伤才会有的神色。全然不是,那日在奉天大殿的宫宴上,与皇上携手端庄而坐,受群臣朝拜,被世人艳慕的受宠皇后。
    目光缓缓落在,飘落在脚下的信件上,娟秀的蝇头小字,跃然眼中……
    夏侯云歌渐渐蹙紧眉心,抬眸再看向君锦云,不由多了一分悲悯。
    自古,最是无情帝王家。
    所有的恩宠恩爱,朝夕更改,不留一分余地。
    夏侯云歌轻轻一哂,略显苦涩。那种滋味,虽没有深深的体会过,却能深深了解这份心灰意冷的心情。
    锦画在信中写道,柳依依落水的那几日她住在甘泉宫,偷偷听到太后和身边的两个老嬷嬷谈话。
    原来……
    在皇上轩辕景宏携着皇后君锦云的手,向天下人公布,皇后已怀身孕后,却在君家兵权被夺之时,第一时间便想到了送去一碗堕胎药。
    君锦云根本接受不了,一向喜欢孩子的轩辕景宏,会如此狠心对自己的孩子下手。曾经的恩爱,曾经的夫妻情深,最后终究抵不过君家家道败落。而她腹中的孩子也成了轩辕景宏彻底掐断君家再次利用她腹中胎儿崛起的最后一丝希望,而这个孩子,竟然会沦为轩辕景宏眼中的一颗毒瘤。
    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啊!
    更是轩辕景宏的第一个孩子!
    “我一直以为……他现在冷落我,疏远我,不过是因为身边美艳妃子的迷惑,而我身怀有孕不便陪驾,一切只是暂时的疏远……却没想到,在他的眼里,一切的恩宠,真的只是因为君家,因为父亲手里的三十万兵权……原来,他真的一直都在利用我,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君锦云哽咽着声音,喃喃自语,眼泪一颗颗滚落,打湿她华丽的衣领。
    “我更没想到!我的家人……”君锦云痛心地捂住心口,纤纤玉指指向掉落在地上的信件,她的手不住颤抖着,声音也跟着支离破碎。
    “竟然……竟然……他们竟然……”
    君锦云的声音哽住,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有眼泪大颗大颗的簌簌滚落。
    夏侯云歌继续往信件下方看,亦是心惊不已。
    锦画更是偷听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太后竟常年给轩辕景宏服用慢性剧毒。而剧毒早已毒入骨髓,再难根除,最后夺命。
    “这就是我的家人!早在我嫁给他的时候,就已在谋害他了!那是我的丈夫,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他们怎么能狠心至此!他们要毒死他,要毒死他!要毒死我的丈夫!”君锦云不住摇头,头上珠钗一阵叮当作响。
    君锦云最后哭到声音沙哑,喃喃说,“他们明明一直说,君家会守护越国江山稳固,保我一世荣华……”君锦云凄苦地摇头,“我不在乎荣华富贵,我从小就倾情于他……那一年我出嫁,姑母抚摸着我的头发,说‘阿云啊,姑母是为了成全你的一片痴心,才会拒绝别国公主与皇上和亲’。所有的一切,根本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阴谋。”
    夏侯云歌的心,一阵阵收紧,喉口里好像堵着一块棉花,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在满怀希冀时,还以为能留下一份美好,最后也被无情撕碎,留下的只有伤透心扉。
    “好丑陋的真相!”君锦云摇晃着险些瘫倒,夏侯云歌赶紧一把扶住她。
    “早些知道,也好。”
    君锦云紧紧抓住夏侯云歌的手,生怕自己摔倒伤到孩子,期盼地望着夏侯云歌,“这不是真的,对吗?”
    “总比糊涂一生,自欺欺人,活得更清楚明白。”夏侯云歌知道,君锦云早就明白,她拥有的一切恩宠都与君家的势力有关系,只是她自己不敢面对现实罢了。
    锦画特意将这一切告诉君锦云,无非不想君锦云一生蒙在鼓里。想来锦画正是想通了这一切,才会写下这封信,不让君锦云一生为棋子,早些为自己打算。
    可君锦云又会如何选择?
    君锦云摇头,“我宁可糊涂一生,也不要知道这样的真相!你不应该把信给我!”
    夏侯云歌愣住,也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若不是君锦云两次出手相助,断然不会转交这封信。可现在看到君锦云伤心欲绝的样子,真的怀疑自己是做错了。
    君锦云摇晃两步,想要俯身拾起地上的信件,却怎么也弯不下去腰。总觉得肚子很疼,酸酸胀胀的不舒服,脸色也变得苍白。
    “你怎么了?”夏侯云歌问。
    “我……没事。”君锦云努力深呼吸,忍住心口刀割的疼痛,“没事,我不会有事,我还要保护我的孩子。”
    君锦云的倔强,让夏侯云歌不禁心酸。
    她们同样都是故作坚强,只为了腹中的孩子。
    “我怎么会让自己有事呢!我不会让自己有事!我还有我的孩子要保护!”君锦云笑得苦涩,自言自语地喃喃着。“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锦画从小就调皮,一定是在跟我开玩笑。”
    君锦云乞求地望着夏侯云歌,“你帮我把信捡起来好不好,再给我看一遍,锦画一定是在跟我开玩笑。”
    “还是不要再看了,夜色深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君锦云吃力地向地上的信伸出手。
    夏侯云歌终究心有不忍,帮她拾起了信。
    君锦云张大通红的眼睛,端着信看了许久,明明每一个字都看得清晰。
    “我就说锦画调皮一定是骗我的。”她颤抖着手,双眸噙满眼泪,将信件放在烛火上烧毁。她努力想笑,眼中的泪水越加饱满摇摇欲坠。
    “这孩子真是调皮……什么玩笑都开。”君锦云摇晃着走出了牢房。
    门外传来宫女焦急的呼唤,“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接着,外面便是一阵骚乱,一群人赶紧搀扶君锦云离开天牢。
    夏侯云歌靠在黑暗的角落里,不由叹息,天下女子皆可怜,谁先动情,谁最伤。
    夜半三更,丝毫睡意全无。
    过了今夜,明日便是她的死期了。
    手留恋地抚摸着腹部,孩子总是会第一时间感应到母亲的抚摸。轻轻地胎动,是给夏侯云歌最好的回应!
    心口一阵艰巨的疼痛,她和她的孩子……明日真的就是死期了吗?
    滚热的液体盈满眼眶,赶紧扬起头,忍住眼中所有酸涩,不至泛滥成灾。
    大概过了四更天,牢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小声说话,却听不清楚说了些什么。
    脚步声渐渐靠近,夏侯云歌全身戒备,紧紧靠着牢房的墙壁。
    果然,门外传来轻微的开锁声。
    牢房门被人从外缓缓推开,接着便进来一个人,手里提着一盏灯笼。
    来人穿了一件拖地披风,脸颊遮挡在帽子下,看不清晰。
    “谁!”夏侯云歌冷眸微眯,迸射出巨大的危险。
    那人缓缓掀下头上的帽子……
    当夏侯云歌看到来人的脸,不禁一惊。
    “怎么是你?”夏侯云歌冷声问。
    竟然是轩辕景宏!
    他深夜秘密来访作何?
    轩辕景宏淡淡一扫桌上放着的糕点,他知道君锦云来过,没想到还送来了吃食。想不通这两个女人有何交集,按理说因为锦画的关系,应该彼此心有嫌隙才对。
    “明日就是三日期限了。”轩辕景宏的口气不咸不淡。
    “我知道,用不着你提醒。”
    轩辕景宏被夏侯云歌噎得一时难言,这个女子说话果然如传言中那般又臭又硬。
    夏侯云歌继续站在黑暗的角落里,看着两只老鼠叽叽的叫着从脚下一溜烟儿跑走。
    轩辕景宏的目光从那两只老鼠的身上,缓缓移动到夏侯云歌身上。他见惯了养尊处优的娇贵女子,见到老鼠吓得尖叫,反倒对夏侯云歌的淡静反应,多了几分好奇。
    “你真的就一心求死了?”轩辕景宏浅浅勾唇,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夏侯云歌心下冷笑,不想求死又能如何?
    “是你们想我死。”
    “若非你一再作出被定死罪的恶行,朕又岂会定你死罪。”轩辕景宏道。
    “我只是在保全我最后的尊严。如果这也是恶行,你们又比我好到哪去!”
    轩辕景宏笑了,透着皇者的尊贵,完全不似往日里那般嬴弱无力,“我们就比你好在,生杀大权掌握在我们手中。”
    夏侯云歌冷冷一哂,没有在说话。
    还有什么好说的。她绝不会娓娓乞怜任何人!
    “你不该做出这种事。”轩辕景宏的目光轻飘飘从夏侯云歌的小腹上掠过。
    虽然夏侯云歌的腹部还缠着绷带,表面看不出什么痕迹,但她怀孕的事,已经人尽皆知。
    夏侯云歌侧身,避开轩辕景宏略显嫌恶的目光。声音冷若冰霜地说,“这是我的事!皇上没有任何资格评判!”
    不管如何,她绝不接受任何人对她腹中孩子的玷污。
    轩辕景宏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善,神情依旧温和如玉,不似轩辕长倾那般生气时总是阴云密布。
    “这一次,是朕与皇弟一起商议利用你钓出上官麟越。”轩辕景宏轻吸一口气,声音缓和几分,“还希望你,不要记恨皇弟。一切事出有因。”
    轩辕景宏犹豫了一下,声音里多了两分怨怼,“皇弟身染剧毒,一切源于你。就在皇弟对外谎称出征的前一夜,毒发险些身亡。情急之下才会选择利用你。虽然皇弟没表现出来,我还是看得出,他其实不想这么做。”
    “利用便是利用。所有的理由和原因,都是借口。”夏侯云歌硬声道。
    “十年前,你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他的事,他能留你性命至今已是仁至义尽。”轩辕景宏口气微恼。
    “你所说的仁至义尽,便是一次次的利用,将我逼上死路一条?皇上认为的仁至义尽,难道就不是他的报复手段?够了,这些没有必要再深究了!”夏侯云歌亦口气愠恼。
    “你只是前朝余孽,皇弟娶你为妃,便是给了你无上的尊容!不知珍惜,反而损毁,屡次犯上,你又何尝不是在报复!你一定恨透了轩辕氏夺走了夏侯氏的江山吧,前朝公主。”轩辕景宏眸子微眯,到底是兄弟,这样想要将人看透的表情,几乎一样。
    “皇上深夜造访,不会是想说这些的吧。”夏侯云歌冷哼一声,“莫非我身上有皇上想要的东西。”
    轩辕景宏微微一愣,被夏侯云歌那双黑亮璀璨的美眸蜇得浑身不适。
    “你这女子确实聪明。”轩辕景宏不吝赞道。
    “不!”夏侯云歌一口否决,“我若真聪明,岂会被你们玩弄于股掌之中。”
    “我们又何尝不是被你玩弄了一次又一次。”
    夏侯云歌冷眸瞥向轩辕景宏,直言道,“皇上趁夜前来,是有意放我一条活路了。”
    “朕金口玉言,岂能朝令夕改。不过……”轩辕景宏故意吊起夏侯云歌的胃口。
    夏侯云歌神色淡定无谓,丝毫不显好奇,透着看淡生死的洒脱。她这样的表情,让轩辕景宏失了掌控权,声音颇重地说道。
    “若想保你一命,还是可以做到。”
    “皇上到底想要什么?”夏侯云歌心中狐疑,也有几分猜测。
    轩辕景宏不再卖关子,直言道,“交出南耀国的至宝龙玉,朕便想方设法放你一条性命。”
    “摄政王的意思?”夏侯云歌眯起美眸,寒光熠熠。
    “毋须他之意,朕便能做主。”轩辕景宏岂能让轩辕长倾就那样毒发死去。
    夏侯云歌的心头还是不经意掠过一丝钝痛,虽轻虽浅,却有一团怨气堵在心口,纾散不去。
    “抱歉,皇上要失望了。”夏侯云歌冷硬的声音,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
    “你宁愿死也不交出龙玉!”轩辕景宏怒声喝道。
    夏侯云歌转身背对轩辕景宏,脊背笔直透着不屈的倔强。“天牢潮湿阴冷,别秽了皇上贵体。”
    轩辕景宏直直盯着夏侯云歌的背影良久,也终于看出了这个女子倔强时无懈可击。拂袖离去,牢房外传来重重地落锁声。
    夏侯云歌轻轻抚摸挂在脖颈上的血红玉石,勾起唇角,嘲蔑一笑。
    “他自己都不想活了,我又何须救他解毒。”
    次日。
    牢头送来了丰盛的早餐。
    每个即将奔赴刑场的犯人,最后一顿饭,都会很丰盛。
    夏侯云歌大口大口吞咽饭菜,连碗碟内的汤汁都点滴不剩。
    牢头看她大快朵颐的好胃口,不禁摇摇头,“就没见过要死了,还有这么好胃口的人。”
    “吃饱了,才有力气上刑场。”夏侯云歌擦干净唇角的油渍。
    牢头啧啧摇头两下,“又不用你走路,也不用你上吊,根本不用你使力!到了刑场,你就自己吓得软趴趴了。”
    夏侯云歌不再说话,整理好衣衫上的褶皱。已经长到过肩的长发,干净利落的梳个马尾。
    还没到最后一刻,不是么。
    她从不任命,也不怕死,又何须在意。
    生与死,只在一线之间,一切都是未知数。
    时辰到了,手脚便被带上沉重的枷锁,被狱卒压着出了天牢。
    牢房里的犯人皆拥挤着簇拥在牢门上那一巴掌大的窗口,争抢着往外看当今的摄政王妃被押去刑场,不时发出几声赞叹。
    “那就是摄政王啊,长得可真美。”
    “就这样被砍头,可惜了喽!”
    “不过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子,竟然有胆量杀人,真是有魄力。”
    夏侯云歌出了牢房,明亮的阳光猛然射入眼中,刺得眼睛一阵生疼,赶紧低头躲避。清新的空气扑鼻而来,透着久违的亲切。
    眼角却不经意瞥见一抹紫色的衣袂,心头陡然一跳,身体变得僵硬如石。
    她没有抬头,站在她面前的人也没有动。
    只能依稀闻到,清新凉薄的空气中传来一股淡淡的兰香。
    那是他身上专属的味道。
    甚至在她午夜梦回时,幻境中满是这种兰香,萦绕鼻端挥之不散。
    许久,众人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寒风拂过,长发打在脸上,刺刺的疼。
    轩辕长倾缓缓靠前一步,夏侯云歌半低着头,可以清楚看到他黑色的靴子面上,用暗纹在边角绣着一朵兰花。
    绣工精巧精致,栩栩如生。
    夏侯云歌曾经在柳依依的帕子上,还有衣袂的边角,看到这样同款的绣花。
    那是柳依依一向喜欢的花纹,总是喜欢绣在喜欢的物件上。
    想来,这双鞋,正是柳依依做给他的。
    不知为何,夏侯云歌的心口有些酸酸的,她赶紧忍住那种异样的感觉泛滥。
    “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头顶上方传来轩辕长倾好听的声音,清冽如秋水般寒凉,没有丁点温度。
    夏侯云歌忽然想笑,却怎么也笑得不够尽然,僵硬绽放在她倾城的容颜上。
    她抬头,已笑得明艳自若,若寒冬腊月红梅绽放,让人痴迷。她一眼望进轩辕长倾深邃的黑眸之中,无波无澜的一片寒霜,不知会否刺痛他的心。
    “多谢。”
    “到底夫妻一场,何须客气。”
    夏侯云歌向前一步,踮脚在轩辕长倾耳边,轻轻的声音凉若风霜入骨,“那我便在地府等你,一家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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