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夫人的眉头不可查地一动,遂才拿正眼打量于她。
    只见眼前这小姑娘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年纪,五官精致,肤色如雪,特别是那双黑仁儿般的眼瞳,分外的有神,就跟会说话一样。
    此时,却突然响起了一阵脆亮的“嚓嚓嚓”声,在楼中回荡着。
    落银举目隔着珠帘子往一瞧,却见是戏台上多了一位老者,他一身灰色布衫,裤腿用窄布条绑起,脚蹬一双有着补丁的黑色布鞋,一手各自握着一只铜制小钹,轻轻一击就发出醒耳的声响。
    又听他在那戏台上道:“按照七月轩的规矩,只要有一位客来,也会唱完这一出。今日仍是由胡师傅登台,唱上一段《京考》。”
    大堂中分外的冷清,一个人影儿也没有,看样子,这家戏楼平时的生意也不见得有多好。
    “你说的事情容后再谈,咱们先听完这一出戏吧。”朱夫人将目光定在戏台之上,讲说道。
    落银自然没有异议。
    戏台上的幕布被缓缓拉开,首先出来的是一位身穿玫红色绣着大朵牡丹戏服的闺门旦。
    落银没有听过这戏,但听她咿咿呀呀的唱着,大概了解到,这是一位富家小姐,来送心上人进京赶考,边唱边朝着前方轻移莲步,凤目含盼。
    就在这时,千人一面的小生行了出来,脚的每一步都像是熟练到了极致。
    他身穿蓝色绣花戏服,手腕上担着白绸水带,头带文生帽。白面儿细长丹凤眼,眼尾扫着晕开的红粉,扮相十分地英俊。
    这该是那,进京赶考的书生了吧?落银心道。
    果然就听那小生唱了起来。步行至闺门旦面前,做依依不舍之状,却不逾越。
    落银听了两句,便将头转了回来。
    她对看戏,确实没有太大的兴致。
    可一转脸,却见朱夫人眼睛有些发红。
    落银心有疑。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却见她的目光是定在那蓝衣小生的身上,此际二人正诉离别之意。
    不知道是不是她看错了,是觉得方才有那么一瞬间,那蓝衣小生的目光扫向了她们所处的西厢之上,目光似有些难解。
    再看向朱夫人,却发现她眼中的泪已经滑落而,在脸颊上留两串泪痕。
    丫鬟忙递去帕子,像是已经习惯了朱夫人看戏会流泪似地。
    一个处事如此稳重,在高门后院里过了十多年的人。真的会为了单单一出戏而落泪吗?
    落银觉得有些说不通——除非,这戏令她触景生情,想起了某些回忆吗?
    朱夫人将泪珠拭去之后,眼中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似乎方才根本没有哭过一样。
    “赏。”
    她轻声说道。
    丫鬟便即刻会意,取了银子去了。
    朱夫人这才将视线从戏台上收了回来,转而看向落银。道:“姑娘可以说了。”
    落银堪堪回神。
    “据闻夫人手中握有朱大人某些‘重要’的东西……”落银看向她,笑道:“不知夫人可否将它们交付于我?”
    真是够……直白。
    第一时间里,朱夫人对眼前的小姑娘,只这么一个想法。
    “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可以放心地将东西交给你。姑娘你太天真了吧。”她似有些漫不经心,抬手倒了半杯温热的茶水,垂着眸道:“我不知道你是打从哪里知道的这些,但既然如此你便该知道,我之所以将它们压藏至今,是因为什么。”
    “那夫人您费心收集这些证据。又是因为什么呢?”落银反问道。
    朱夫人轻笑了两声,将茶杯凑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复又道:“仇我是想报,可我却不想因此丢了性命。你不是喊我朱夫人吗,朱大人若是没了。哪里还有什么朱夫人?”
    若这世上她无所挂念,早便可以跟朱乔春同归于尽了,可她……想活着。
    活着来着七月轩,听他唱戏。
    落银随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正见那身穿蓝衣的戏子,站在戏台上,目光凝在西厢处,隔着一层珠帘,却同朱夫人的目光稳稳地交汇在了一起。
    这一次,落银确定自己没有看走眼。
    人都道戏子无情,看来,也不尽然吧?
    只道朱夫人风雨无阻日日来七月轩听戏,却不知是听戏还是看人。
    “朱夫人既然心有所念,何不同朱府断了干系。”落银口气含笑,道:“到时朱大人的事情,便也牵连不到夫人您了。”
    断了干系?
    朱夫人听她口气果断,不由地一愣。
    她倒是……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
    从小生养在汾州,她纵然心怀深仇大恨,但行事始终考虑是否有碍世俗,就算是之与他,也只能远远地望着,这么多年来,话都不曾说过一句。
    故,从来没有过这种大胆的想法。
    可此刻经落银一提,竟然惊觉心里有种冲动不可自遏的蔓延开来,如同水草一般疯长着。
    余光瞥见戏已唱完却依旧静立于戏台之上的欣长身影,一时间,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握着杯盏的指尖略有些轻颤。
    “如果夫人亦有此意,我倒可以帮一帮夫人。”
    “我……”朱夫人不禁呼吸一窒,似乎拿不定注意。
    “夫人已经被困了十余年,不仅仇不能报,还要赔上自己的年华。如今既有双全之策,不知夫人还在犹豫什么?难道夫人真的甘心一辈子被困在朱府高墙之内,一辈子都看着自己的仇人逍遥快活,而自己却是郁郁不欢吗?”落银说话的时间,有意地往已经空荡荡的戏台上看了一眼。
    朱夫人暗暗握紧了手指。
    没错,她不甘心。
    这么多年来,她都不曾甘心过,朱乔春毁了她的一切,她怎么会不恨,她恨不得将他拆骨剥皮!
    “如果你真能做到——”她忽然抬眸看向落银,神色坚毅无比,道:“那我便将你想要的东西交给你!”
    “一言为定。”
    ……
    金乌西沉,天边一层层堆砌的云块被染上金红的色彩,绯丽无比。
    烟花之地多在此时大开了门户,准备迎接来客了。
    汾州城东,寻芳阁。
    一道瘦长的身影踏着暮色行了进去。
    依照着要求,老鸨喊来了十来位新来的姑娘,供给挑选。
    现在的客人,都好新鲜的,真是没办法。
    一身男装,将皮肤抹黑了许多的落银做一副风流浪子的模样,倚在香楼之中的软榻上,打量着眼前这些新入楼的姑娘。
    她们多是一副胆怯的模样,低垂着头,更有甚者,瑟瑟发抖。
    却独独有一位,昂首挺胸,丝毫不惧,眼中似有着莫大的野心,很不安全的模样。
    但见她姿色虽然不算上乘,但却有着一副极好的腰身,惹人怜惜。
    落银眼中俱是满意——很符合。
    见落银选定,老鸨便带着余的姑娘们离去了。
    “这位公子,奴家是头一次接客,很多地方都不懂,您若是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大可告诉奴家,我全部按照公子的意思来做。”女子迎上前来,娇笑着说道。
    落银不由地一挑眉——倒是真的挺聪明,很懂得讨人欢心。
    “我无需你来伺候,只是想交待你去办一件事情,若是事成,这些银子都是你的。”落银刻意压低着声音,取出了银袋放在她面前。
    女子眼中满是讶异,更多的却是贪心。
    这么多银子……够她少接多少客的?
    可她却仍旧谨慎非常,看向落银,为难地说道:“小女子虽然身处青.楼,又没读过书,但却还是懂的一些浅薄的道理的——违法乱纪的事情,还是不敢做的。”
    挺有脑子的。落银笑着打量了她一眼,摇头道:“我也是正经的商人,自是不会让你去做乱法之事,只是……想让你去伺候一位大人。”
    “大人?”女子讶异地张了嘴巴,但眼睛里却是不掩饰的欣喜,迫不及待地问道:“哪位大人?”
    若果真是个当官儿的,那她岂不是赚大发了吗?天天听楼中的一些姐妹谈论,谁谁傍上了哪位官爷,好日子可是过不完了。
    “汾州知府,朱乔春朱大人。”
    “朱大人?!”女子眼睛更亮了。
    听她们谈论的最多的不过是县令和官差一类,知府大人,那可以高了好几个层次啊。
    “没错。”落银定声交待道:“你要做的事情就是讨得朱大人欢心,然后……引导他休掉朱夫人。”
    女子瞪大了眼睛,“休,休掉朱夫人?”
    眼前这年轻的小公子,到底是跟朱夫人有什么过节啊,这样变着法儿的想让人家变成堂妇?女子不由地在心中暗想。
    “朱大人与朱夫人多年不合,这乃是众所周知之事,只要你稍稍用些小计策,定能办到。”
    朱乔春这些年没动休妻的念头,自然不会是因为他对朱夫人有义,不过是放着这么个人在后院也不碍事,权当她是不存在的。
    但只要有人在旁怂恿一二,他定不会有什么不舍得。
    见面前的女子脸上仍有犹豫的颜色,落银抬手将钱袋里的银子哗地一声倒了出来,道:“这是定金,事成之后,还有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