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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常安就接到了蒋园长的电话,说田佳琪和她几个美院同学一起筹了点钱,金额不算多,但也有将近四万,其中田佳琪一个人出了两万,其余一万多是她几个同学一起凑的。
    这笔钱已经送到蒋园长手里。
    常安没想到田佳琪会有这份心,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给她打通电话。
    那边接得很快,一贯活跃的口气:“喂,郑小姐,找我有事吗?”
    常安也不喜欢绕弯,开门见山:“听说你为小芝筹了一笔钱,我想代她谢谢你。”
    “嗨就为这啊,这没什么好谢的,况且钱也不多,未必帮得上。”
    “帮得上,至少离手术又多了一份希望。”
    “行,那你真要谢我,不如请我吃饭?”
    “啊?”常安一愣。
    “哈开玩笑的啦,知道你最近在筹钱,不会让你破费的。”
    “……”
    “不过认真讲,手术费方面是不是缺口还很大?我听蒋园长说你最近一直在联系公益机构,但好像没什么用,不如你看看还缺多少,我这边想办法看能不能再凑点?”
    田佳琪也算快人快语,但常安知道缺的不是一点点。
    她之前已经去医院咨询过,正常手术费差不多十万左右,加上前期检查,化验,住院费,营养费,后期治疗,保守估算下来起码也得近二十万,而常安本意是想找一个好一点的医生,毕竟主刀很重要。
    小芝还小,不希望因为手术留下任何后遗症,所以人情走动,加上给医生和麻醉师包红包,这方面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小芝也没有任何医保,意味着所有费用必须自理。
    常安算过了,起码手里要有20万才敢联系手术排期。
    20万,就算加上田佳琪那边凑的,也还差十二万左右。
    “不用麻烦了,已经很感谢。”
    常安觉得田佳琪一个人拿两万出来已经算仁至义尽,她没办法再要求对方。
    随后几天常安又跑了本市两家公益基金,但收获颇微,最终大概也是看在她走动勤快加上可怜的份上,人道主义地给她划了几千块。
    几千块,杯水车薪。
    至于晚上发的那些求助帖,不是石沉大海就是被人当成骗子删掉了帖子。
    大概是信息时代,悲情故事传播得太多太快,大家都麻木了,很难再被怜悯,更何况小芝身上也没有大悲大痛过于戏剧性的故事,无非就是一个孤儿得了重病,需要钱来做手术,这种梗实再在无法博人眼球,自然也炒作不出来。
    不过那段时间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常安的户口又重新办了下来。
    原本她还以为要费一番周折,可是去派出所跑了几趟那边就打电话叫她过去拿材料了,比她想象中顺利了很多。
    只是到了派出所常安才知道原因。
    接待她的还是上回来作现场陈述的那个小片警,不过这回旁边还坐了另外一个男人。
    常安说明身份和来意,小片警却先用手肘顶了顶旁边。
    “许队,人到了!”
    那男人屁股搁椅子上,扭了两下滚到常安身前,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你就是周太太?”
    “……”
    常安愣了下,印象中自己好像并不认识这号人物。
    “抱歉,你是…?”
    “哦你肯定不认识我,不过我知道你,当年你被绑架,案子是我跟的。”
    常安心口猛一沉。
    许世龙大概也看出了对方的不适应,不过他快人快语,并没考虑太多,接着又说:“前几天这边打电话跟我说你过来办身份证明,我还吓了一跳,觉得怎么可能呢,电视都不带这么演的,所以我今天才特意过来看看。”
    “……”
    常安无语,或者说不知如何接他的茬,更因为内心排斥在公共场合被人提及当年绑架的事。
    对她而言那段经历是梦魇,也正是那段经历才导致她这些年生不如死。
    “抱歉,我过来拿材料。”常安直接把许世龙忽略掉,重新转向另外一个办事的片警。
    片警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有工作要做,而不是单纯地跟人八卦或者探究隐私。
    “哦对,有几份资料需要你本人签字。”
    片警拿了一叠纸出来,常安一一照着要求在上面签了字。
    “这样就可以了吗?”
    “材料就算补完了,不过手续还需要几天,到时候这边有结果会通知你。”
    “谢谢。”
    常安并没多作停留,离开办事大厅,还没出派出所大门,身后又有人喊。
    “等等,周太太!”
    常安回头,见是刚才跟她搭话的那个刑警。
    她内心排斥,但基本涵养告诉她不能一走了之。
    这边许世龙已经小跑到她跟前。
    常安蹙着眉,见对方喘了两口气。
    “介不介意聊几句?”
    常安发自内心地拒绝:“抱歉,我还有事。”
    “就耽误你几分钟时间。”
    “……”
    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常安要再扭捏就显得有些不懂规矩。
    “您说吧。”
    “哎哟别用敬语,就随便跟你说几句,要不我们换个地方?”
    常安环顾四周,派出所门口,人来人往,确实不适合说话,但让她跟个陌生警察坐下来聊天她也觉得膈应。
    “不用了,就在这里说吧。
    许世龙见她态度硬邦邦的,捞了下脖子,“行,就在这说,你……”
    “嗯?”
    许世龙盯着常安看了两秒,突然又笑出来。
    常安:“……”
    许世龙:“不是这他妈太神奇了,你不知道,我办案这么多年从来没碰到过像你这种情况,当年小周说你还活着……”
    常安:“小周?”
    许世龙:“周老板,你先生…他非要说你还活着,死活不让打捞队撤,撤了自己雇人找,他在岛上呆了将近三个月,风吹日晒,人都快瘦脱形了,又花钱雇了二十多艘打捞船,整个潼海差不多都被他翻了一遍,我们所里当时都觉得他脑子有问题,就去年一起喝酒他还跟我说,觉得你有天会回来,当时我还觉得这人……”
    许世龙欲言又止,心想大概也不是什么好话,所以及时收住了。
    常安听他絮絮叨叨讲完,算是最大限度满足了他的倾诉欲,可是脸上毫无表情。
    许世龙大概也瞧出了不对劲,“怎么,你这可算回来了,你们夫妻…”
    常安默默凝了一口气,“抱歉,我真的还有事。”
    她几乎是逃似的转身。
    许世龙又捞了下后脑勺,觉得有些看不明白这女人什么路数。
    常安一口气走到了公交站台。
    她知道那段时间周勀一直在派人找她,但是关于找人的细节她其实并不清楚,也是第一次有人对她描述。
    她也并没奢求周勀有多长情。
    三年,毫无音讯,她觉得已经足够让他忘了自己。
    正好公交站台旁边有个书报亭,门口架子上摆了几本杂志,最上面一本财经类杂志封面人物醒目,虽是极其普通的白衬衣,黑裤子,可是穿在他身上却能生出另一种精贵沉稳的味道。
    常安不由自主走过去,拿起那本杂志,近看五官更清晰了,剑眉,星眸,轮廓英挺,上面是配的一排粗体标题——“荣邦地产ipo进展顺利,年底有望赴美上市”。
    三年让她变得面目全非,却也让他变得更加夺目。
    “小姐,要这本啊?”书报亭里的大爷探出头来询问。
    常安的思绪被打断,赶紧把杂志又放回去。
    “不用了,谢谢!”
    ……
    周勀接到许世龙电话的时候他刚开完一场视频会,ipo计划已经进行到最后阶段,如果顺利的话这个春节恐怕要在美国度过。
    “喂…”
    “老弟,忙啊?”
    或许是当年许世龙见过他最崩溃的一面,所以尽管平时工作生活上没什么交集,但这几年两人还是会时不时通个电话,或者相约出去喝顿酒。
    周勀往椅子上靠了靠,掐了下眉心。
    “还行,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
    靠在椅子上的男人笑了笑。
    “行了不跟你扯秃驴了,知道你贵人事忙,就问你一件事。”许世龙快人快语,“你太太回来了?”
    周勀掐在眉心的手一紧,片刻之后表情恢复正常。
    “嗯。”
    “嗯是什么意思?你们应该见过面了吧?”
    “见过了…”
    “这么大事你居然也没跟我说一声?”
    “说什么!”
    许世龙听着心里没底,“不对啊,听你这口气…怎么,有其他事?”
    周勀手指揉开,盖住眼窝。
    常安当年刚“走”那段时间他的情绪绷得很紧,但也只是自我封闭,在外人眼中几乎没看到他过度伤心,之后工作,做项目,事业蒸蒸日上,所有人看到的都是一个夺目风光的青年企业家,更没人再记得他曾有过一段婚姻。
    唯独许世龙,许世龙目睹了整个过程,所以周勀在他面前还算坦诚。
    只是这会儿他也不清楚,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一言难尽。”
    “什么叫一言难尽?”
    “她不愿意回来,甚至不愿意见我。”
    “这没道理啊,你没问什么原因?”
    “她不肯说,而且你不知道她的个性…”周勀擦着眼窝自顾自笑了下,“其实挺犟的,逼急了我怕她再做出什么事。”
    许世龙联想到刚才见到的那个女人,短发,瘦瘦的个儿,说话看人表情都凉凉的。
    “得,我也算见着了,确实够呛。”
    周勀又苦笑一声,继而问:“你在哪儿看到的?”
    “分区派出所,她过去重新办户口手续。”
    周勀听完心里觉得更无奈。
    “所以这么多年她一直黑户,其实也只是想躲着我而已。”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当年人“走”后常家为她办了丧礼,应该也去派出所办了销户手续,所以这么多年常安连个正常的身份都没有,像只被遗弃的野猫,流窜在这城市的所有阴暗边角,可一旦在周勀面前暴露了踪迹,她大概觉得没什么可藏的了,于是第一时间就去派出所重新上户。
    周勀心口再度掠过熟悉的钝痛感,隔了一会儿,他问:“类似手续是不是很难办?”
    “有点,特别是她还有英国绿卡,虽然之前没出死亡证明,但中间消失的这三年算什么?失踪?”
    周勀把身子从椅子上又挺了起来,低头压了一口气。
    “知道了,我一会儿给宋局打个电话。”
    “宋局?”许世龙笑,“得了你也甭整这么复杂了,兴师动众就为上个户口,还是我这边跟分区打声招呼吧。”
    “这样最好。”周勀又掐了下眉心,“说实话我暂时还不想让太多人知道。”
    “那你打算就这么一直拖下去?”
    “不会,我心里有数。”
    “行,回头有答复我告诉你。”
    ……
    转眼又将年关,云凌气温骤降,又下了场大雪。
    常安最后一次去了趟派出所,终于拿到了身份证明,重新拍照,入户,直至看到护照和身份证上“常安”两个字,她几乎热泪盈眶。
    三年了,她让自己隐藏在这个城市最阴暗的角落,没有身份,没有证件,没有正常的工作,就连去营业厅办张电话卡都要借用别人的证件。
    她像是被世界遗弃又完全封闭的一座孤岛,以前她觉得当做孤岛也挺好,至少无人会去追踪她来自哪里,是谁,有过怎样的经历,但现在不一样。
    她生病的那段时间独自躺在床上,也想清楚了一些事。
    既然当年没死,既然命数让她还要留在这世上,总要向前看,即使前面的路荆棘密布,刀山火海,但她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
    常安拿到身份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银行开户,办了一张卡,把之前给小芝手续筹的钱全部存到卡上,加上蒋园长私人捐赠的三千块,一共凑了八万。
    八万,这几乎是常安现在全部的身家,当然,不包括伦敦那套小别墅。
    她已经做好了打算,如果小芝的病能顺利治好,她会带着孩子一起去英国。
    抛开这里的一切,包括所有甜蜜或者痛苦的经历,去英国重新开始。
    常安祈求一次脱胎换骨,或者说重生也不为过,只是这个“重生”的计划里面,没有陈灏东,没有魏素瑛,没有常佳卉,没有所有之前她所认识的人,当然,也没有周勀。
    她希望自己走得干干净净,再去开创一个全新的人生。
    可是计划是计划,计划总是无比理想的,现实却往往打人巴掌。
    在常安还没筹满手术费的时候,一月中旬,小芝突然开始发烧,先是高烧到近40度,在医院住了两天,温度总算降了下来,之后便一直持续低烧,呕吐,腹泻,并伴随肝区间歇持续性钝痛和胀痛,同时下肢开始水肿。
    短短一星期,人以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但是小姑娘很坚强,就连病房护士都夸她懂事。
    生这么大病,遭这么重的罪,却从来不吭一声。
    常安嘴上不说,背地里心疼得不行,可是心疼之余又无能为力。
    她那段时间没有接任何工作,整日整日奔波,一半时间耗在病房,一半时间游走于所有能筹到钱的机构。
    打电话,登门,填材料,排队,焦虑地等待,可是一点希望都没有。
    一周后小芝肝包膜出现刺激症状,并开始急性剧烈腹痛,医生告知这是癌结节破裂的症状,意味着病情再度加重。
    “…持续腹痛会造成包膜下出血或向腹腔破溃,现在是用药物稳住了,但保守治疗很快就会起不到作用,我介意还是尽快考虑手术,况且像她这种情况,本身体质弱,年龄又小,病情再加重下去一旦错过手术最佳时机,后期可能就回天乏术了。”
    主治医生也算帮忙,大概以为常安是单亲妈妈,孤儿寡母实在可怜,所以很实地给出了意见。
    常安也没隐瞒,告知了自己的实际情况。
    说一千道一万,就是没钱。
    她甚至当场恳求医生,能否免掉一部分手术或者治疗费,或者先欠款。
    “…我可以打欠条,算利息也没问题!”她也不怕丢人了,直接在医生办公室求。
    主治医生见了甚是同情,可是同情没有用。
    “不好意思常女士,你这样我也很难办…”
    “但您说手术不能再拖了,我是真的暂时还凑不到这么多钱,就当救她一命?”
    旁边另外一个上了年纪的医生过来劝。
    “话是这么说,不过我们这是什么地方,肿瘤医院,进来的都不是小病,没钱治的也不是你一个人,不是不帮忙,实在是…没办法帮。”
    对啊,这里是医院,又不是慈堂。
    常安这么多年早就尝尽人情冷暖,医生没把她直接哄出去就已经算仁至义尽了。
    “谢谢,那我再想想办法。”
    她走出办公室,积雪还未化,走廊上的落地窗照进来万丈阳光。
    近三十年人生,她第一次真真切切体会到钱的好处,胜过她之前面临的所有困境,甚至包括最落魄最不堪的那段时间。
    而且除了手术费之外她还需要面临另外一个问题。
    小芝住院小半个月,治疗和住院费已经充了靠三万,也就意味着即使不做手术,卡里那点钱也支撑不了不多久了,一旦等卡上的钱用尽,她需要眼睁睁地看着孩子离开。
    常安重新回到病房。
    肝癌病人较之其他肿瘤病人更容易感到乏力,因为肝细胞受损,肝功能下降,造成代谢障碍和消化吸收功能紊乱,所以严重消瘦和乏力是肝癌病人最常见的症状之一。
    常安进去的时候小家伙却还插着氧气管靠在床上画画。
    “小芝,在画什么啊?”常安努力调整好表情,笑着走过去。
    已经枯瘦的一双手吃力抬了下手里的纸。
    “我在画我爸爸…”
    常安心口一抽,“怎么今天会突然想起来要画爸爸?”
    “因为我刚才好像做梦梦到他了,他说要带我去吃披萨。”
    常安觉得心脏被人狠狠掐紧,别过脸去揉了下眼。
    “小芝想吃披萨啊?那你要好好配合护士打针哦,等你病好了,安安妈妈带你去吃世界上最好吃的披萨。”
    “真的吗?”
    “当然,但前提是你要乖乖听话,所以现在咱不画了,把纸笔收起来,闭起眼睛睡一会儿,晚点护士会过来给你打针。”
    “好。”
    小丫头笑着把纸笔还给常安。
    常安收了小桌板,扶着她躺下,又请隔壁床上的阿姨帮着看一会儿,自己拿了围巾出去。
    已经傍晚了,路上行人如织。
    常安坐在公交站台抽了一根烟,拨通了那串早已烂熟于心却三年没打过的号码。
    周勀当时正在去某个饭局应酬的路上,坐在车后座短暂闭目养神,所以电话进来的时候他也没看,直接惯性似地划过去。
    “喂…”
    那边空了两秒。
    “是我!”
    彼时窗外华灯初上,车影流窜,周勀坐在后座没睁眼,所以对方的声音直击耳膜继而如电流般流到心脏。
    他喉结滚了一下,毫无准备,或者说有些无措,顿了半天才问:“居然会主动给我打电话?”
    那边又是短暂沉默,继而问:“有时间吗?”
    “有!”
    “能否见一面?”
    “可以,现在吗?”
    “只要你方便,越快越好。”
    周勀终于弹开眼皮,车子已经上了外环高架,他轻轻压住气,“方便,你在哪儿?我过去接你。”
    常安回答:“不用,还是我去找你吧,你给我一个地址。”
    周勀想了想,几乎没作任何犹豫,“家里吧。”
    又等了几秒钟,那边终于回了句:“好!”
    电话挂断,周勀才知道自己心脏跳得有多狠,他用手握拳在心口重重压了几下。
    “小赵…”
    “周总,您说。”
    “前面出口下去吧,车给我,你自己打车走。”
    “啊?”
    “另外给徐南打个电话,就说我临时有事去不了了,让他叫老邓陪他一同过去。”
    小赵忍不住从后视镜偷看老板,觉得他这有点反常,大概也是难得见他临时更改计划。
    不过老板说啥就是啥。
    “哦,好!”
    常安的事除了徐南和邓顺林之外,周勀身边的人还都不知道。
    他也刻意交代过徐南和邓顺林,让他们暂且瞒着,不要乱讲,以至于他都不想让小赵送他。
    周勀私心以为,这条归家的路,他要自己驾车,自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