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皇宫森冷。权力的最高中心,寂寞怅惆。这里,痛苦比欢乐多,悲剧比喜剧多,生活在这片金雕玉砌宫殿中的大多数人,竟和采蘩有着同样的渴望,活下去。而就在皇宫某处偏僻的文库,灯火仍亮。
    良久,门推开,有三人从里面出来,分别是庄王,尉迟空和罗扬。
    “皇上虽年岁大了,但不久前才亲征,身体应该不差才对,怎么近来脸色差了那么多?”罗扬不无担心。
    尉迟空四下看看,确定无旁人,才道,“恐怕是乱服丹药所致。从前皇上并不信道士的胡言乱语,如今耳根子却软了。人选上十分谨慎,但那些炼丹的能有几个可信?皇上怕大臣反对,所以每次道士进宫都瞒得严实。肃公难道不曾听闻?”
    罗扬一怔,“我还真没听说。庄王爷,您也知道?”
    庄王点头,“不但知道,也劝过,皇上立刻跟我沉了脸,好似我居心不良一般。我之后也就不提了。术士方丹自古君王信得多,越到年纪大越对这些抱有期望,无非想要延年益寿,反而不能接受人谁无死这种话。”
    罗扬叹气,“只能暗地从道士上把关。”
    “想是这么想,但前些日子有一顶神秘小轿入了宫,迄今我查不出是谁,估摸着又是新找的术士。”尉迟空却道。
    “好在皇上仍英明决断,除余求之心不变。”庄王敛目,内中有锋芒。
    “冲冠一怒为红颜,不知余大丞相能否为沈氏一怒。”尉迟空说罢,看庄王和罗扬瞧着自己,笑得明白,“也看沈氏有没有那个本事。”
    “不是沈氏的本事,而是东葛青云的本事。才让余求为一个痴傻无用的手下人又加官晋爵又认女儿的。”罗扬道。
    东葛青云受余求重用,也是他推荐东葛青云出任使节,担当迎使,以此为名在周陈境线徘徊月余。再针对余求对变傻后的东葛照顾种种,令他们怀疑东葛青云的出使背后另有目的。不然,余求为何对沈氏超乎寻常的关心。即便是他的女人,以他的风流性子,充其量不过一个新欢,不可能在沈氏之罪已是板上钉钉的时候还为她出头。
    “今日已逼得余求告状,但还要再试探一下。看看他究竟重视到何种程度。”今夜与皇上密议的就是此事,庄王心明如镜。
    “别的好说,就怕童大姑娘吃苦头。她那位夫婿不干。”尉迟空比较担心这个。独孤棠,当年在长安一无法无天的少年郎,如今虽然稳重多了,但他可是四方将的领帅,不是没出息靠家里的纨绔子弟。他家那个让他头疼欲裂的儿子跟独孤棠要好得很。他相信这是人以群分。
    “尉迟大人放心,大弟那儿我会跟他说的。这案子是请君入瓮的重要前戏,是他和弟媳挑起来,当然要负责到底。”监守自盗案?不是。冤案?也不是。是一场君与臣的决胜案。
    “独孤棠这个闷亏是吃定的。童氏虽聪慧不同一般人,为自己谋到一条好出路,但出身低微是不可改变的事实。独孤棠想要童氏被大家所接受。得到皇上的支持是最便捷的方法。他反对,就是让童氏将来的日子不好过。”身为独孤棠的师父,庄王更不留情了。他说过嘛。师徒缘分已尽。
    “苦尽甘来。”而且,这是皇命,也是为大局考虑。罗扬对独孤棠有信心。
    但等罗扬到国公府,跟独孤棠说这案子一时半会儿结不了,还有重要的疑点要查。独孤棠的反应却出乎他意料得大。
    “什么疑点?”上来就咄咄逼人。姐夫都不称呼了。
    “……两个官差的下落。”罗扬暗道,真让尉迟空说中。这位不干。
    “官差?信是沈氏亲笔,她无法抵赖,还要找官差作甚?”以为明天就能结案,独孤棠不料有变数。
    “官差是案子最重要的人——”证还没说出来,罗扬的话被截断。
    “那两人一早醒来看到采蘩不见了,心知回去不能交差,就跑了啊。这么简单的道理,聪明的庄王爷想不通?”独孤棠对庄王,现在很有意见。
    “跑了?还是死了?”这小子炸了,罗扬干脆说开,让他心虚一下。
    “难道一个受尽欺凌的丫头还能下手杀人不成?”独孤棠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怎么会心虚?理直气壮得很。
    “就是因为受尽欺凌,她爹还被官差活活打死,才会恨之入骨。”罗扬盯瞧着独孤棠。老实说,在独孤棠成为他的先锋将之前,他以为那只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却想不到人大胆之外,还有一身好武艺,而且肯定不是跟岳父学的。
    “官差虽然睡得跟死猪一样,但一个丫头要杀他们,他们会毫无所觉?”独孤棠哼冷。
    “这就是另一个疑点。弟妹是弱女子,还戴脚链头栲,弄开它们已是吃力,在人眼皮底下逃跑更是难上加难,难道会不发出一点动静?”反问,罗扬要听实话。
    “不会,因为有我。”独孤棠好不自信。
    “对,因为有你。”却正中罗扬下怀,连番推敲,“有你下药,官差才睡死,听不到动静;有你帮忙,弟妹才很容易弄断链子;有你动手,将官差送上黄泉路;有你善后,第二日客栈老板才以为官差早走了。但卷着他的棉被铺盖走的,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我会对一个头回见面的姑娘那么好吗?”独孤棠不答,但问。
    “那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如今娶了这个姑娘。”谁是省油的灯?谁也不是。“大弟,你的本事其实大得很。事情做得干净利落,我们可以猜,也说不定猜准了,但根本没有证据。”
    独孤棠不语,静静看着罗扬。
    聪明的家伙。罗扬暗赞。要是独孤棠回一句没有证据,自己的推测就**不离十。独孤棠不说话,便拿他没辙。
    “唉,算了,我撬不开你的嘴,但这是皇上的意思,让庄王爷在官差失踪的事上深挖,也让余求趁一回心意。最近他在皇上那儿屡屡受挫,成了造反有理也不好。而皇上当然不能随便办了他,没有证据,人心难服。”看似天子威风,却并非说一不二,下有重臣牵制,尤其是像余求这样的。满朝文武投靠他势力的有一大半,门下掌管四海五湖,亦把重兵,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皇上要证据,跟采蘩伸冤的关系很密切?”独孤棠不属忠诚保皇党,但他帮姐夫。
    “余求行事谨慎,唯有东葛青云意外变傻不在他意料之中,所以可能成为我们揭露他野心的机会。弟妹这次反告沈氏,简直是天赐良机,似一落火种,借我们烧旺。”烧掉北周最强大的一股势力。
    怪不得那姑娘容易惹麻烦了,原来不是她的体质吸引火苗,而是她本身就是火种,稍有易燃物就烧大了,一发不可收拾。独孤棠突然笑起来,呵呵不停。
    罗扬很是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有趣的事,“怎么了?”
    “姐夫,我娶了个麻烦,结果刚发现还不止是麻烦,而是火种,今后的日子想必热——闹了,实在令我更加期待婚后。偏偏我的新婚妻子为了江山社稷要点火,我也恨不得要喊声冤枉。”独孤棠笑罢正色,“我只有一个要求。”
    罗扬也正色,“会受些皮肉之苦,但一定平安无事。她受到沈氏迫害,父亲冤死,皇上说必还她公道。”
    “皮肉之苦。”独孤棠竟叹一声,“我初见她时,她戴枷拖链,面泛死气,见肤则见伤,就是皮肉之苦。想不到,她如今嫁了我,我还要见她受皮肉之苦。姐夫,若如今在牢里的是姐姐,你当如何?”
    罗扬看了独孤棠半晌,苦笑中却带欣慰,“你大姐一开始不表态,怕你受她美貌所惑,后来知道童姑娘特别,是灵慧的人儿。而我也担心过你一时冲动,别人越反对你俩在一起,你就偏要背道而驰。但看此时,你深陷其中,与她同喜同悲。好啊,总算遇对人。你问若你姐姐入牢我当如何。我会和你一样,恨不得立刻救了人出来,大不了远走高飞。但是,你姐姐不会允我那么做。她既清白,当然光明正大自由。我想童姑娘也是一样的。她和你姐姐身上有一种特质最像。”
    “独立。”独孤棠道。
    “对,没了我们也能活得好。是好事,但有时候让我很郁闷。大弟,你就等着吧,咱俩难兄难弟。”罗扬不止来传话,也来防止独孤棠擅自行动。
    罗扬走后,独孤棠却也待不住,换了身衣服要走,突听轻巧脚步。他忘了,这院里还有一个赶不走的。想到这儿,冷面化作风流可恶,开门好似风,明明看见那人的影子,却撞了上去。
    就听哎呀一声娇呼,影子要倒。
    独孤棠伸手。对方以为他要拉自己一把,无限娇羞地伸手。但他的手伸到一半,抽回去拍衣服了,对方重重摔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