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佳儿见沈珍珍不回应自己的话,连摇她的手肘,不小心触到她的手,惊呼,“沈姐姐,你的手怎么那么冰,是不是不舒服?”
    沈珍珍恍惚着,感觉有人拽她,顿生不悦,用力一甩,不耐烦道,“别碰我!”
    余佳儿呆了呆,马上沉脸瘪嘴,冷冷放开手。小姐脾气,本来就是说来就来的,且不可能受半点委屈,哪怕对方花了很大一番工夫苦心经营。所以,刚才她还体恤着沈珍珍,这会儿就已经准备决裂。
    其实,沈珍珍也糊涂,如此脆弱的友谊本无意义,不过她自己看不明白,更不会有人提醒她。采蘩和她前世走同一条路,现在虽然重逢,却已经没有相争的意思。如果沈珍珍在这里当作不认识自己,从此就可以各过各的日子了。
    沈珍珍是个很能掩饰内心真实的女人,扮假脸几乎是从无缺陷的,但眼前的事太让她震惊,因此心慌意乱瞬间失态。一个她以为早死了的卑贱丫头仍然好好活着,且一身芳贵,还有几个丫头围绕,如明月洁亮。明明是同一个人,又不是同一个人。她比东葛青云的聪明之处在于,东葛青云始终从内到外否定了采蘩的改变,但她却一眼就看出此时的采蘩不再是能随意被践踏的奴婢。这样的认知令她恨得咬牙切齿,可她暗暗告诉自己别急,先了解来龙去脉再说。几乎立时恢复冷静,她马上察觉到哄好余佳儿才是当务之急。
    “佳儿,对不住,刚才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家里那些事来了。突然六神无主,你拍我手,我却还以为自己做噩梦。慌里慌张的。”沈珍珍哄人的本事已成为她骨子里的质素,信手拈来,轻而易举,尤其对那些天真又自以为是的姑娘。
    余佳儿全然没有怀疑沈珍珍的话,十六七岁也算大姑娘了,但变脸如孩儿,拉回沈珍珍的手,“姐姐平日看着又能干又聪明,以为没什么事能难倒你的,原来到底也有失魂落魄的时候。竟分不清梦里梦外。你别太担心了,东葛姐夫吉人天相,还有我们北周最高明的御医在给他看病。一定能治好的。而且我也想了个主意,请祖父下令张黄榜贴告示,招各地大夫来一道想办法。”
    沈珍珍目光不时看向采蘩,但能对余佳儿语气轻柔,“谢谢你。佳儿。相公出了这么大的事,家里如今愁云惨雾,我劝也劝不进,因为自己也难受得要命,不过还好有你陪着我,不然真不知道怎么熬得过去。”
    余佳儿听了十分受用。“姐姐这话见外,你我如同亲姐妹,你娘家离得远。我不陪你,谁陪你?我听祖父说,东葛姐夫此次是因公受伤,皇上十分惋惜,无论如何不会让他和他的家人委屈。必会照顾周全的。”
    这些也就是空话,采蘩心道。有一个傻相公又没有孩子的沈珍珍可不会满足于美名或空赏,若皇帝重新给她找一门亲事,那还差不多。
    “算了,不说这些事扫大家的兴,今夜是这年最后一个月圆,该开开心心得过。”沈珍珍再次将目光落在采蘩身上,仿佛才起兴趣,“这里多是认识的姐妹们,却不曾见过那位,不知是哪家的妹妹?”
    余佳儿倒是真留意到采蘩,咦了一声,“对啊,没瞧见过你。你是谁?”
    采蘩还没张口,就有人多嘴。
    “她是南陈童氏,出来游历,长辈与两位使节大人相熟,就同使团一块儿入长安了。说起来,咱们刚同齐人打完仗,路上也不太平,搭了官家作伴到底安心。”
    这种说法已经偏了刚才采蘩说的,但无人费心纠正,包括采蘩自己。
    “童氏?”余佳儿不知童氏在南陈的风光,不过能跟着使团一起来,应该家里有些势力,“你叫什么名字?”
    沈珍珍不开口,因为她和采蘩一样也知道人多口杂,轮不到自己当出头鸟,但她的神情正色起来,一副正竖耳要听的模样。
    “我叫童采蘩。余小姐,东葛夫人,采蘩有礼。”采蘩一说完,如愿看到沈珍珍的两眼瞪若铜铃,里面充满了不可置信。她心中却刹那快感纵流,感觉自己重生并坚持到今天,就为了看到沈珍珍那样的表情。见鬼的!惊惧的!懦弱的!
    “采蘩?”沈珍珍喃喃。她该冷静,她知道,但很难做不到。没有人会明白她此刻的心情。一个本该在地狱里的死人,一个本该只剩下枯骨的死人,不是在梦里,而是真真切切有血有肉站在面前,让她毛骨悚然,想要尖叫。
    “是的,东葛——夫人,幸会了。”采蘩很客气,而且会一直客气下去,除非有人先撑不住虚伪的面具。
    “你从一开始就跟着使团来的?”这时沈珍珍想起傻了的东葛青云,右手突抖,左手紧紧盖上,不让任何人看出异样。
    但采蘩知她,全收进眼里,脸上笑得无温,“是,我虽与东葛大人没说过几次话,但觉他为人不错,实在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不幸,请夫人不要太难过。我相信老天爷长着眼睛,不会任好人没好报的。”
    “你……你……”沈珍珍快撑不住了,想立刻掐死对面这张妖颜。夫君出使南陈本该是再升一步的官运,如今不但升官无望,连官运都到头了。她本来就奇怪境遇怎么会突然天上地下掉个儿,现在总算明白了。是这个贱女人!一定是这女人耍了贱招,害了夫君!
    “沈姐姐,沈姐姐,你怎么了?”亲热勾着沈珍珍的余佳儿最先感觉到她的颤抖。
    “东葛夫人看似不太舒服,到底遇到这种事心里没法一下子平复吧。”采蘩笃定沈珍珍撑得住,“我看还是赶紧回家休息得好。”回家才可以慢慢想害人的招术,不过,她这回接招就是。
    沈珍珍红着眼丝儿,呼吸急剧起伏,用尽全身力气才将视线从采蘩身上移开,“佳儿,我真得很不舒服,还是先回去了。”
    余佳儿不松手,“我送姐姐回去。姐姐要是不在这儿,我留着又有什么意思?”
    两人转身要走,采蘩的声音传到。
    “东葛夫人,别的帮不上忙,但若要用补药,我倒是有一些珍贵的。野参,虫草,天山雪莲,灵芝,凡是普通药房里找不到的,你可以来找我,能帮我一定帮。我不说什么看着有缘之类的俗套话,其实就为着周陈两国这次的和谈尽一份南陈百姓的小小心力罢了。”
    沈珍珍忍不住回头瞪采蘩,“南陈百姓?哼——童姑娘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你一个女子能为国家出什么力?依我看,嫁个能带来荣华富贵的男子更符合你的期许。”怨毒的心里话,她脱口而出。
    余佳儿惊讶地看着沈珍珍,“姐姐——”
    “佳儿,我们走,路上我跟你说个故事,你就知道我为何如此了。”刚才是余佳儿扶着自己,现在沈珍珍反拉着余佳儿,急急走出园子去。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看向采蘩,虽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不过大致觉得和她有关系。
    采蘩淡淡敛了笑,表情有些无奈,叹口气道,“我也知自己这张脸不招人喜欢,只是想不到东葛夫人竟因此误会我和东葛大人。日月可鉴,天地良心,我与东葛大人根本没说过几句话,一路都在自家的船上和车上。唉——不知道招谁惹谁了。”
    雪清聪明,“大小姐不必为庸人的想法难受。童氏乃南陈首富,还能看得上一个妻妾成群的男子么?”
    桃枝对沈珍珍离去的方向皱皱鼻子,“不说别的,正使大人跟您求亲,您都没答应呢。”
    雪清忙道,“这话就不必再人前说了。”桃枝年纪小,不懂把握其中分寸。
    众人本来多往男女之事上去想,如今由采蘩自己说破,反倒转了念头。再听两个丫头的这几句话,立刻开始窃窃私语,最后都得出一个结论——沈珍珍的醋意没头没脑,余佳儿可能一厢情愿。不知怎么,这样的结论,尤其是后一个,让人心里有些暗爽。余佳儿也许可以仗她祖父耀武扬威,但绝不代表她不在的地方还会继续获得人们的奉承阿谀。
    这时,颜辉派小厮来说要走了。
    采蘩离开了雀群,走在廊下,听有人唤童姑娘。回头一看,正是说喜欢颜辉游记的那位。
    “童姑娘,我叫庞心柳,虽与你初次谋面,却有一不情之请,不知你能否帮我一回?”果然爱读游记的姑娘性子也直爽。
    采蘩对她印象不错,“庞姑娘请说。”
    “颜先生是你的舅姥爷,我对他心仰已久,想请你为我引荐。他新近所著的南海游中有些地方我深有疑问,若能得他解惑,此生无憾矣。”庞心柳并非美人,一双眉英气逼人,双目有神,看似与千金相差甚远。
    采蘩不知道她的家世,也不关心,但露出浅浅笑意,“庞姑娘明日得闲否?舅姥爷喜欢外出,若你一早来的话,还能遇得上。我住西园东边的居澜园。”
    庞心柳眼睛一亮,“我知道那儿,明日必早到,多谢童姑娘。”
    一场宴,趣到极致,亦有欣悦。
    ------------------------------------
    今天第一更。
    第二更,老规矩,会很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