崎岖,就是不用走几步,火光似乎就能碰到死角,一转身,却出现另一条窄道,再到头,再转弯,循环反复,且一直陡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独孤棠都觉得快要力竭,突觉有风来,空气中混着新鲜湿土的味道,再一拐,就出现了光。不是压抑的火光,而是天光。他深吸一口气,心中大定。照地图,这里应是一片广地,小路好几条,都通到山下大路。如此一来,大约再走两三里地,就能出去。
    崎岖路走完了,不是广地,却仍是山洞,但宽敞得多。上方一大片薄岩,有成千上百个孔,有些斜透着金色的阳光,有些直滴着银色的水线。地上大大小小的水洼汇成一条小溪流出石缝去。水洼附近稀疏长着些不知名的植物,绿意盎然。
    “如临仙境一般。”生命的蓬勃气息吸引采蘩睁开了眼,轻吐气低叹谓,“独孤棠,你见过什么地方比这儿更充满了希望吗?”尤其是在绝境之后。阳光,水流,沃泥,青草,希望就此得到充分滋养,生机已不再是怀疑。
    “心中有希望,所在处就是希望地。”独孤棠是男人,男人没那么多细腻话,见到水倒是真高兴。
    采蘩再看到颠颠跑去呼噜喝水的东葛青云,“唯这个家伙与此景格格不入。”
    独孤棠笑。他在水洼旁找到块干燥的岩石,将采蘩放上去。不似东葛青云,他仔细检查了水质,确定这块水洼清澈,这才摘叶洗净,接了落下来的水线,再看过,最后送到采蘩面前。但他几乎立刻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采蘩面泛潮红。嘴唇干裂,无力地闭着眼,伏在大石上,呼吸促急。
    独孤棠一摸她的额头。很烫。受了伤,折了骨,一日夜没吃没喝,没听她喊过一声疼一声怨。烧得这么烫。哼都不哼。即便是江湖女子,恐怕这样坚强的都少。但,他——心疼。
    一手禁不住握拳,看向背对他们在喝水的东葛青云。他目中狠冷。若不是这个“傻子”,采蘩不会落下啸崖,也不会虚弱至此。
    “独孤棠。我想喝水。”脸贴着冰凉的石面。采蘩睁眸。
    双手趴起,接过叶子,她也没力气睁满双眼,半眯着,喝水。阳光在细瞳中流成金沙,一肩青丝悄悄垂落。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她的姿势神态仍妩媚无比。
    妖美的低眸安静流转过那边看呆的男人。采蘩的目光停留在眼前,没有半点痴迷神色,却显得担心的独孤棠,手送空叶,伏身,确定那边看不到她唇动,低语,“他是装的吧?”
    “哦。”独孤棠接过叶子,碰到她炽热的指尖,眉头拢得更深。
    “那就留不得了。”面贴石,她舒服吐息。她说呢,他时而“凝望”那“傻子”,原来早拿定主意。
    “哦。”他目光不藏锋芒,果然狠刹,但转身要走,“我找找看有没有吃的。”食物能缓和身体衰弱的速度。
    “吃的?这里?”采蘩换一边脸颊贴,再换回来,“独孤棠,你别贪心,有水喝已算好。”
    独孤棠挑起眉,“找到食物又如何?”
    “……”采蘩认真想了想,“那就不用等你救我第三次了,拿吃的抵消。”这时候若有食物,等于是救了命。
    “一言为定。”独孤棠伸出手,“可否击掌为誓?”
    采蘩拍了一下,却见他以极快的动作抽出升云,朝东葛青云掷过去。这是要吃傻子?她刚想到这儿,升云没扎进东葛青云的心窝,却落其脚旁。一条蛇,没了脑袋,乱扭一会儿。
    东葛青云吓得跌坐到水洼中,湿了大半身。傻子还记得自己怕蛇?
    “采蘩姑娘,不能赖账。”独孤棠看着她笑,每每心情大好,就喜欢叫她采蘩姑娘,“蛇肉滋补还养颜。”
    “你早看到了?”上当!
    “采蘩姑娘光顾着信自己,小看了别人,这可不行。”
    独孤棠大步过去捡起蛇来,不但处理的动作干脆利落,还挖了个地灶,找到一个天然的石锅,没一会儿就生火煮起蛇羹。这么能干还不够,他到各处转一圈,居然捧回一手碗蘑菇,洗干净后放入汤中添鲜。片刻之后,香味四溢。
    采蘩看傻了眼,她从北周逃出来时,靠着那么大片山林子,却只敢摘野果充饥,天天饿得头昏眼花手脚发软,可是给独孤棠一个山洞,他就能做出热气腾腾的羹汤来,这差别也太大了。把他放在她的境地,岂非天天大鱼大肉?肚子咕噜噜叫,她但觉口齿生津,估摸着再一会儿眼睛都得红。
    东葛青云就瞪凸了眼珠子,从水中爬出,慢慢往地灶靠过去。
    “站住。”升云变成了大勺,独孤棠拿它搅拌着,脑后仿佛也长着一双眼,“等我们吃饱,才有你的份。”
    东葛青云真不敢动了,可怜兮兮喊声爹,又道,“娘说我搬完石头,下来就有吃的。”
    “你是小孩子,肚子小,大人嘴里剩两口就够你饱的了。”采蘩是无良的“娘”,独孤棠是狠心的“爹”,不遑多让。
    东葛青云做了一个越来越频繁的动作,蹲身垂着脑袋,看似委屈得玩手指。
    再过了一会儿,独孤棠去扶采蘩到灶边坐下,用薄石片盛了汤和蘑菇,“蛇肉火候肯定还欠,不过汤应该能喝了,先垫一垫,小心烫。”
    采蘩吹着热气,闻香味而腹中擂鼓大震,未免自己不顾一切把舌头烫坏,她和独孤棠聊天,“你很会做羹?”
    “算不上,能填饱肚子而已。行走江湖,歇客栈吃饭庄的日子其实少,多数露宿荒郊野外。干粮吃腻了,就得想办法弄热乎的东西吃,久而久之会做一些野味。”独孤棠自己也盛了一碗汤,“少了盐,将就吧。”
    “就是白水我都能喝下去一缸,更别说有蘑菇有肉鲜,山珍海味不过如此。”她爹当初就是不够狠心,虽然关她屋,打手心,但从不饿她一顿。人哪,有时候就是欠。要像这么饿上两天再给她吃饭,说不定就立马变成好孩子了。咕嘟咕嘟吃得香,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独孤棠拿过她的石碗,这回夹了两块蛇肉,同时告诉她自己的打算,“等会儿吃完了,我就跟东葛青云到前面探路。”将地图铺开,“好几个出口,我先试最近的。当然一下子走通最好,若然不行,就得试别的路。等我找到,就立刻回来接你。”
    采蘩点点头,明白他如果背着自己,万一要换出口,会消耗很多体力,而他也伤得不轻。他带着东葛青云,恐怕是要处置了的意图。在她看来,东葛青云无论体力和脑力都已经撑到极限,所以这顿饭之后,就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该散的时候。
    独孤棠看采蘩吃得差不多了,这才扶她回之前的石头上坐下,听着身后饿死鬼投胎一般的急步,他头也不回,只嘱咐采蘩,“这里视野开阔,若有蛇虫鼠蚁,能看得很清楚,你不要随意下来走动。记住,防守容易进攻难。遇到任何危急,先冷静,保命第一。”一抬眼,看采蘩瞧着他若有所思的模样,“怎么了?”
    “此时独孤棠,彼时孤客,天壤之别也。”她笑了笑。
    “此时童采蘩,彼时采蘩,亦天壤之别。”他跳下岩石,“有些人,初见时未必能生好感,日久才现真性情,却发觉原来可为知己。我和你,就是这类人。”
    “知己啊——”采蘩微侧了头,眸光动若流水,“我喜欢。独孤棠,我从此刻起引你为知己了。”
    “采蘩姑娘急性子,这话我刚想说,却被你抢了先。不妨收回,由我先说?免得你日后再来跟我清算,委屈得很。”独孤棠怕她的倔强,尤其是用来对付自己的倔强。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哪有收回去的道理?除非是反悔。”采蘩听他说得有趣,笑声如铃清脆,“独孤棠,下回你早点说嘛。大侠客,大将军,大公子,怎么说话婆婆妈妈,输给我这个小女子?你说得慢,就不能怪我清算。女子小气,天经地义。送你三个字,赶紧——改。”
    “我看是你好强,凡事要争先。算了,落你之后,也不丢人。采蘩姑娘今后但凡有这样的好事,尽管先开口,我必定应了就是。”和她在一起,终做自己。傲也罢,孤也罢,油也罢,她似全部接受。唯有倔强让他头痛,怕她存着心结。东葛,向琚,这两位屡屡败阵的经验供他借鉴,他以为徐徐图之的好。
    “呃?我让你赶紧改,你却想捡现成便宜啊。”妙目不嗔,笑容不娇,但灵艳逼人,“算了,干脆我在你面前当哑巴,你说一句,我答一句,帮你改了这婆婆妈妈的性子。”
    “采蘩姑娘若做得到,我也做得到。”当哑巴?他赌她坚持不了一刻。
    采蘩瞪眼,沉默,半晌叹气,“这里就三个人,我不跟你说话,还跟傻子说话不成?”做不到。
    独孤棠过去拎了啃骨头的东葛青云就走,快到另一端时,突然回头说道,“采蘩,记住,我字有狐。”洞中有回音,一遍遍传到对面女子那里。
    独孤棠,字有狐。狐,千面,狡诈也。从此,再不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