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望山书院,没见到上回为她引路的书生。门房是位老人家,指着有些空寂的上山路,说今日聚会在山顶的竹君馆。
    “老人家,既然有评书论画,为何这般冷清?”采蘩有礼地问。她自己出身奴婢,重生后再不对他们看轻。
    老人看她对自己出言尊重,便多说几句,“姑娘来早了一个时辰,今日又逢书院休日,所以没什么人走动。不过,竹君馆应该有不少宿生在了,还有山长。姑娘只管上去就是。”
    “老人家可见到除我之外的其他女子?”采蘩想知道魏吴姬来了没有。
    老人摇头,“姑娘是最早来的客人。”
    采蘩谢过他,带着四婢四丁走上蜿蜒的山道。
    雨清奇怪,“他说小姐早来一个时辰,可小姐明明准时到的。”
    雪清却想通了,“多半是向五公子知道单约小姐,小姐一定不去,所以故意说早了一个时辰,就能同小姐独面了。”
    雨清连声道有理,又问采蘩,“小姐要见五公子吗?”
    “哪能那么容易遂了他的意思,我虽然应他邀请而来,却是鉴纸。”采蘩是给纸面子,与“玉”无关,“这里山色极美,四处藏着书馆学舍。既来得早,那就趁此机会到处逛逛。望山书院平时可不让人随便进,尤其是女子,你们今日能开眼界了。”
    “小姐,那边有楼宇呢,是什么地方?”桃枝近来为何去何从的事烦恼,但出来之后仍不改活泼性子,心情看似还不错。
    采蘩顺桃枝所指看过去,一角飞檐挂着八角塔铃,在高势的树影间隐约可见牌匾。上写观星楼。
    “看星星的地方。”她这么跟桃枝说,“晚上说不定能见不一样的星空。”脚步一转,就往通向观星楼的岔路走去。
    穿过茂密昏暗的树林,突然眼前一亮,出现了大片明美的菊花。菊花各色各种,或如金丝腾云,或如茸毛小球,或大红泼墨,或洁白伏雪,目不暇接又不及惊叹。
    放丫头们看花去。采蘩走到观星楼前。丁家四兄弟紧跟着,寸步不离,虽然她也让他们随意自在些。但他们的意思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特别是出行的时候最可能有意外发生,所以绝对不能松懈。观星楼无锁,她一推,门就开了。一楼全是书。却不像书阁那般摆放整齐,有些一捆捆扎着堆高,岌岌可危的东歪西斜,但有些扔到一地都是,书架上却空空如也。
    采蘩伸手摸过去,一层厚厚的灰。“看来这个地方没有好景致,而且压根就没人来。”
    丁二说道,“楼里没人来。但外面的菊花却一定有专人打理,敢情赏花的都过门不入的。”
    不愧是耳朵不灵眼睛灵,采蘩让他提了个醒,也纳闷起来,“这楼到底做什么用的?荒着不是很可惜吗?”
    “姑娘还未上二楼。怎能就下定论这是荒楼?”突然,有声音从二楼传来。
    丁家四兄弟立刻戒备。齐喝,“什么人?”
    那人啧啧又道,“这望山书院何时成当街买艺的地方了,比谁嗓门大么?老夫记性不好,忘了自己的名姓。别人叫我一声山长,既然是望山书院,我就加了个望字在前。”
    二楼楼梯口前,绕出一个人,盖了半张脸的灰白长胡和杂七杂八的八字眉,一身青烟广袖秋袍,左袖长,右袖短半截,显得不修边幅而身壮。
    “望山长?”虽然长须很符合采蘩的想象,不过身材这么像大木桶,还有眉毛和穿着,总少了很多很多的儒雅风度。
    “正是老夫。”望山长胡子往两边轻分,似在笑,“你莫非就是兰烨请来的童大姑娘?”
    采蘩福礼,“是。”
    “姑娘可想知道这观星楼的妙处?若是想,就留下你那四个随护,自己上楼来罢。”望山长又绕回去了。
    采蘩踏上楼梯。
    丁大却拦住她,轻声道,“这个山长一直在楼上,我们兄弟四人却未得知,要么就是高手,要么就是这楼板铺得太密实。小姐最好别一个人上去。”
    然后丁大提高声量,“望山长,童大姑娘是大家闺秀,怎能与男子独处?请许我兄弟中一人随行。”他是四兄弟中最有学识的。有一回采蘩翻志怪小说,正让他瞧见,结果一箱子的书都让他借了遍。因此,说话时而有点文气。
    “可以。”望山长同意了。
    丁大嘱咐丁二丁小到外面守楼,楼下留了丁三。这么安排,却是有讲究的。丁二目力好,丁小擅蹲点使长刀,所以在外有发挥的余地。而丁三使毒且感觉敏锐,适合室内探查。丁大的功夫不见得是四人中最好,但他具有领袖之风,头脑灵活且有胆有谋,心思缜密。
    采蘩得了这四兄弟的相助,真是如虎添翼,再不怕江湖人物。
    两人上楼,却见还有一架直梯,窗般大小的梯口映着天色。听见望山长的声音从上面传来,于是再爬上直梯。
    采蘩才站稳,顿觉一阵大风呼呼从耳畔吹过,连身子都禁不住摇晃。然而放下挡风的衣袖,她的视线却与青山苍天那么接近,俯瞰可将山里坐落在各处的学馆屋舍尽收眼底。
    原来观星楼的屋顶有妙处,留出了一片平台,不但真有美景,还能制造良辰。不大的地方放着几张卧榻竹席,上铺舒适的软垫毛皮,白石矮桌几。中间木板挖空,造了一个生火烧碳的方壁炉,上面架着深底敞口的陶壶,不知道煮什么,肉香令人垂涎。
    “上山时看到一只肥山鸡,顺手拎了来。要进秋冬了,正是补暖的好时候,童大姑娘有口福。请坐。”一手拿木勺在陶壶里搅动,一手拍开酒坛泥封,提起就往陶碗倒。金黄的液体哗哗流,满了三碗。“这位卫士,也有你的份。”
    丁大不动,“我等做事时不喝酒。”
    望山长哈哈笑道,“童大姑娘的卫士相当尽忠职守啊!好!好!好事!”
    采蘩没有坐,拿了桌上的两只大碗,在陶壶前蹲身,“比起酒来,我更想尝尝这热气腾腾的山鸡肉。山长,请容我自己动手。”
    望山长二话不说,放开勺子,作了个请势,“童大姑娘自便。”说罢,端起酒碗,仰头喝了个底朝天,正要倒第二碗,却见面前多了一碗香喷喷的肉,他的杂眉一跳,“童大姑娘如此懂礼数,和外面谣传的很是不同。”
    采蘩这才席地而坐,悠哉夹块鸡肉送进嘴里,立即闭眼品味,“山长烹食真有一手,竟煮得如此佳肴,可否改日向您请教做法?”
    “机会总有的。”望山长将另一碗酒推给她,“别光吃肉,喝酒。肉肥美,吃多了却也腻。烈酒醇香,去腻,别有滋味。这就跟人一样。有些人看似一辈子也搭不上边,偏偏搭上了,说不定就是绝配。”
    一口辣上喉,采蘩开始咳不停。
    望山长取过一根长竹管,这回倒出了明净清水,“这是后山无名之泉,还算甘甜,童大姑娘清个嗓子吧。”
    采蘩喝了一大口,再抬头,双颊起红云。
    望山长胡须往左抽了抽,似乎又是笑,“看样子,童大姑娘肯定以为兰烨与你并非绝配。”他刚才意有所指,显然对方马上领会了。
    “山长,我以为你会坚决反对五公子娶我,所以才请我上来,名为分享美酒佳肴,实为告诫我要有自知之明呢。”如今看来,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童大姑娘真有意思。我不过是兰烨的老师,他从小聪明过人,十三四岁已能同我辨论且赢过我,想着如何让他服我就够让自己头疼。哪有工夫管他娶妻的事,更有什么资格告诫你?”望山长喝一口吃一口,很是自得,“请你上来,皆因有缘。知道这地方的,以为是荒弃的,一般不来。不知道这地方的,大白天见观星楼的匾,也不会来。姑娘来了,还进了楼,那就是缘分。好吧,说了一大通,还有最紧要的一条——我对兰烨要娶的姑娘非常非常好奇。”
    “他要娶,我却不嫁。”要她说多少遍?
    “所以,我就更想见见你了。一个别人看来配不上美玉公子的女子,竟然对他的求亲全然不动心,到底是因为什么?”望山长的杂乱眉垂下,目光一丝都不露了。
    “我一开始以为是因为五公子对我的感情太理智了,一步步评,一丈丈量,判我有无资格为妾为妻,让我觉得自尊有损。但后来,我发现问题不在五公子,而在自己。”采蘩不怕跟向五的恩师直言,“不管五公子待我如何,我对五公子并无男女之情,因此不能嫁。”
    望山长有些自言自语,“也是,谁说美玉公子就一定得人见人爱,个个姑娘都对他芳心暗许?童大姑娘这么坦率,我便不好说什么了。你我相遇观星楼也得靠缘分,感情这种事就更看缘分了。无论如何,看姑娘实在与众不同,怪不得兰烨为你用尽心思。不说这个,说件今日早朝的事。北周使节两日后就要回去了,听说那位副使东葛大人对皇上欲言又止的。”
    采蘩凝眸,视线随望山长的手而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