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灯了,千秋纸坊外等着今日消息的人们议论纷纷。
    “怎么还不出来?”
    “比昨日还晚。难道中间又出岔子了?”
    “刚才皇上都进去了,说不定今天能出结果!”
    这话让人振奋起来。那些原本打算回家明天再来的,立刻站定不动。今日能决出胜负的谣传由此发散了出去。
    不过,还真不是谣传。原本只要湿纸絮上墙就能到此为止的比试,在采蘩和西骋的双双要求下,进入最后的精加工阶段。
    这个阶段让人多等了三个时辰,直至子夜。
    大公公正劝皇帝回宫,突听有人喊——
    “出来了!出来了!”
    打瞌睡的不止皇帝一个,这时却个个精神抖擞,眼亮如猫,兴奋地看着从屋里出来的人。因为张大人说精加工中有张氏独秘,最后几道工序便在两间空屋中进行。
    站在门口的是西骋,捧着一叠纸。他的手仍包扎着白布,和纸一般洁净,却是更换了数十次的结果。
    皇帝看采蘩还没出来,便对秋相道,“既然一个已经完成,岂有另一个还继续造的道理?时限已到,让她出来,否则就不公平了。”
    但皇帝刚说完,采蘩就走了出来。
    秋相暗吁口气,心道,还好及时。
    等皇帝和秋相,还有评官们到正堂去评纸,采蘩走回纸官署那几张桌子,却听御纸坊那边传来欢呼声。回头一看,见张翼拿着西骋新造的纸不断摸胡子笑,显然相当满意的样子。
    “师妹,你造的纸呢,也给我们瞧瞧。”于良着急啊。
    “我刚开始砑光,没砑过光的纸就不用瞧了吧。”采蘩却无纸可拿。坐下才觉真累,一气喝了几杯茶。看到是小五帮着倒的,便冲他笑了笑。
    “什么?”于良双手抱头,“你没砑光,出来干什么?”完了完了,输定了。
    “皇上金口玉言让我出来,我能不出来么?”事实上她不可能在时限里完成,早出晚出没多大区别。
    “你全力以赴了吗?”丹大人却一点不慌。
    “是的,丹大人。”采蘩双眸让灯火映得金亮。
    “那就好。”丹大人眼角笑满了鱼尾纹。
    没一会儿,大公公宣所有人进正厅。
    秋相公布评纸结果。“御纸坊西骋所造藤纸,制工细腻,纸质密紧。纸色纯白如雪,墨不发却速凝,纹路无瑕,评上品一级——”
    欢呼掌声,如雷如雨。
    秋相让众人安静。“然——”一个然字出来,多数向着御纸坊的人便露出得意之色,“纸官署童采蘩纸质柔美,工艺出色,墨迹也堪称美妙,但完全没有经过砑光。纸面光泽不如西骋的藤纸,纹路在光下有帘纹痕迹,且质地与藤纸质感相去甚远。评中品一级。”
    于良差点脚软坐地,上品一级和中品一级,不但中间差了四级,而且有上中之距,等于天壤之别。他虽早准备好会输。可是采蘩造纸的功力也确实一日千里,怎么都不应该差了这么多。而且他无论如何想不明白。采蘩怎会没来得及砑光?即便师父教的方法比他从别人那儿学得要复杂些,也不至于什么都做不了。
    他看向采蘩,却见她身姿卓绝,面若桃花,眼角嘴角轻扬,竟似毫不在意。这让他更不解了。他记得她说过会向所有人证明师父是当世最出色的大匠。难道中品一级就算证明了吗?羞辱还差不多。
    “你们两个对如此的评定可有异议?”秋相走形式过场,然后这场比试就结束了。他私心里其实希望采蘩的表现能够很精彩,然而她除了在昨日显示了非凡的大度,以及多道工序上都不输给西骋的造纸术,结果却差强人意。所以说,造纸并非努力数月就可以的。
    西骋答没有。
    采蘩却沉默半晌,才说道,“只有一事。”
    皇帝本来撑着头在打瞌睡了,闻言睁眼。好吧,他是有些偏心西骋,但说实话,他偏不偏都对结果不会有太大影响。从知道全城开赌两人胜负开始,他就关注事态了。他可是十分看重西骋才华的,赞赏了也不止一两次,因此总觉得西骋要是让一个女子盖过锋头,有损他身为九五之尊的面子。不过,来看了半日,却见那女子还真有些本事。改造抄纸帘;三抄抄出来的纸居然能柔软密薄;墨美讨喜,甚至比西骋的更让他中意;来不及砑光,也可能是他催促的缘故。一个好强又聪明的姑娘,他若继续偏心,怎么都说不过去。
    于是,皇帝道,“说吧。”
    “小女子为评官们准备的纸中,有五张砑光了单面,有一张双面砑过,但相国大人说完全没砑光,故而疑惑。相国大人是识纸行家,不知能否就砑过光的纸给小女子一些评价,小女子今后才能改进。”还是那句话,输没关系。
    “砑过光了吗?”秋相看看皇帝,“皇上,可允老臣再看?”
    皇帝点头默许。
    纸就放在一边,秋相翻到最后真见有洁面白纸,连忙拿起来看。
    人们以为不过是一两眼就能应付过去的事,没想到一刻时都不闻其声,便开始不耐烦起来,互相悄语议论。
    于良紧紧盯着,却发现秋相面上出现了一种很奇异的表情,渐渐眼中好像要放出光来,立刻能哭出眼泪一般。他心中大为惊奇,不由再看采蘩,她的神情反而紧张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而相国的反应很快也被张翼注意到了。他原本笑盈盈的脸收冷,眉头深皱,再不和旁边的人说一个字,只凝视着相国手上的纸。
    “这……这……”秋相嘴嚅动,甚至用手揉了揉眼睛,让人举了盏明灯反反复复地看,“左……左……”
    “研妙辉光,泽如银月。有左子邑,创世之美。”采蘩说一步走一步,静立于场中,神情期许,双眸流盼,“敢问相国大人,可是它否?”
    此时,哪里还有片缕声响,每个人都或呆或疑地看着采蘩,又为她周身散发出来的明艳而屏息。
    “……”相国激动地手抖。“想不到!真是想不到!我有生之年,能看到尚未染墨的左伯纸!何其幸哉!”
    这话一出,立时有几十声起落。“给我看看!”皇帝,张毅,几乎所有的纸匠都喊了起来,多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相国大人可看仔细了?”采蘩的声音却在这些迫切中显得那么清濯,如同秋天艳阳。照得每个人心中一亮。骨美的双肩,纤细的玉腕,葱白的十指,曼妙的身影,透出一股强大的气势,将精疲力尽的面容衬得光华逼人。让人不敢直视。
    当世无人能造左伯纸,也无人见过纯白的左伯纸。它是左氏的不传之秘,但即便是左氏后人。也不曾再现过老祖宗的辉煌。有人说,怕别人仿造了去。也有人说,秘技其实早就失传了。
    因此,左伯纸的重现,是数百年沉寂的再唱响。是寻求至高境界纸匠们的梦寐以求。
    左伯纸,是左伯在当时所创的最好的纸。数百年后。在左伯纸上的墨仍如漆夜黑,纸面依旧完美,吸墨之恰到好处令许多名纸稍逊一筹。这也正是左伯纸的魅力所在。时间仿佛特别眷顾它,即便那时还没出现染潢技术,保存了数百年的左伯画,仍有温柔迷人的光辉。
    人们震惊之后,接下来的反应便是——相国看错了。一个妙龄的女子。一个才学造纸不过数月,连学匠都称不上的新进。就算天天吃灵丹妙药,也不能抵得上大匠几十年的功力,又怎么可能造得出左伯纸?
    然而,张翼看过之后,面上的神情一点都没变。震惊,不可思议,甚至在皇帝命他递纸的时候居然舍不得放手,硬是多摩挲了两下。这些表现让人们终于相信,这位童大姑娘是真造出左伯纸来了。
    “丹大人,你怎么不上来瞧瞧?”皇帝重视造纸,但并非行家里手,只觉那砑过光的纸面填满了刚才的纸留在他心里的唯一缺口,称得完美。
    “皇上,老臣是纸官署的上官,若上前鉴定,说是也不好,说不是也不好。相国大人爱收集左伯之画,对左伯纸了解细微,而张大人曾苦心学习过左伯纸的造法,仿制堪称一流,再加上众位资历深厚的大匠,实在不需再多我一句话了。”丹大人微笑。
    皇帝拿手指点他,“老狐狸,怕有人借题发挥。”
    丹大人笑容大了些,“皇上圣明。”
    皇帝就问秋相,“朕不知这是不是左伯纸,相国如何确认?总不能单凭研妙辉光四个字吧?如今研妙辉光的纸多了去了。”
    “皇上,左伯纸用的本料为混料,世人猜测以麻为主,但不知还加了些什么,其纸质有独特的滑柔。还有砑光之后呈现在光亮下的纸纹,先有无一丝波纹之平静感,再来涟漪漾开之动妙,绝无仅有。所以,臣不会错认的。”秋相说道。
    “这么说来,比试的结果要变了。”皇帝偏心,但不是老糊涂,把左伯纸评成中品一级会滑天下之大稽,“张大人,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臣无话可说。”张翼看看脸色苍白的西骋,代最得意的弟子低头。
    “皇上,小女子有话说。”采蘩却道。
    “你又要说什么?”要评她赢了,她还不满意?皇帝这时睡意全无。
    “我和西大公子比的是藤纸,而左伯纸并非藤纸,所以确实是小女子输了,比试结果不用改。”采蘩自己认输!
    最终,藤纸比试的结果——
    西骋赢。藤纸上品一级。
    采蘩输。左伯纸上品一级。
    一切如采蘩所想。
    她来造纸。
    然后,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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