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香坊今日满客。
    它的位置本来偏僻,冬日多做熟客生意,但一开春,依山傍水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两旁青葱坡地,适合一家大小同乐。往上走便是秀色山景,山上有魏吴姬相公生前收集的石碑,吸引不少文人墨客。前方有杨林与河,百香坊地势高,能俯瞰过往船只。酒香让观光的舫船不由靠岸,饮个痛快再行水。
    这日,采蘩也在。她来,应酬姬乔姬三公子,也就是她名义上的三表哥。姬府之中,只有姬钥和雅雅是她的亲人。谁让她姓了童呢!然而,出了芬儿的事,姬府里的仆人婢子都将采蘩当成四房的嫡大小姐来看待,而主母们的一致默同令姬氏公子小姐们至少在面上愿意来跟她套亲近。其中,姬三最积极,几乎日日要邀她一回。她推了三四次之后,答应他这回百香坊之约,皆因喜欢魏吴姬这个老板娘。
    “蘩妹妹,三哥我喝了这一盅,你作首诗?”姬三酒力真不错,少说喝了半坛下去,脸一点不红,白得那个粉俊。
    百香坊有女客。屏风新换春色,一律用深浅不同的绿珠拼成山水帘,架着也隔不开四面八方的目光,还若隐若现让人好似雾里看花,丑也变美了。由此,姬三和他那几个花枕头好友一时吸引了不少好奇和歆慕。这没让他们收敛些,反而变本加厉得矫情。姬三那么大声让她作诗,是料定她不会,然后他就能表现一番。
    采蘩当然不能让他失算,“三哥,我只认得几个字,哪会作诗?你才气冲天,又有佳酿激发。还是你来吧。说不定,一蹴而就千古名句,那在座每一位都有耳福了。”
    姬三最好的朋友,他表弟马龙说道,“蘩妹怎得只夸自家兄长?他一蹴而就千古名句,那我们几个又如何?”
    姬三把马龙吹得文武双全,但这场酒喝下来,采蘩只知道她很烦这人。一双眼,色。但她不能认真反驳他,一驳自己就成欲语还休。对他有意思的女子了。所谓物以类聚,这几位属于时而分不清讽刺和夸奖的一群。
    于是,她冷清一瞥眼。什么都没说。天气暖,百香坊廊外的板壁窗格尽数撤去,能看到广阔的绿和蓝。她凭栏而坐,正占着好位,可以随时调转头去。不理这些浮夸贵公子。
    马龙果然没知觉,见采蘩瞥过自己,还美滋滋的,得意朝姬三挑挑眉,勾下他的肩,在那儿说悄悄话。其余两个凑上脑袋听。突然爆出一阵大笑。
    “你小子想得美!”姬三掰开马龙的手,“家有悍妻,还敢肖想蘩妹妹。别说她不肯。我这个兄长都不会同意。”
    采蘩听在耳里,在心里叹气。这群无聊的蠢货!她居然对姬三和他的朋友抱有过一点点希望,至少不要像普通男人那么恶俗。结果,事实胜于雄辩,她的相貌容易招惹苍蝇。哪怕她摆出的姿态再冷。因为,苍蝇就是苍蝇。眼中美景既然无福消受。她站了起来。
    “蘩妹,怎么脸色不好看哪?”姬三忙问。
    “三哥,我可能喝得多了些,出去散散酒。”采蘩堂而皇之说谎,扶栏外就是花圃,她的酒全养了花。
    “啊呀,我的不是,女儿家酒力浅,哪能像我们这么胡喝。雪清,快扶着你小姐,散酒无妨,只是这百香坊都是来喝酒的,醉鬼不少,小心别冲撞他们,有事大声喊。”殊不知他自己离醉鬼也不远了。
    采蘩作势靠着雪清走出去,到外面就站得好好的。
    雪清不觉想笑,“小姐,三公子若有心,这时便能知道您是装醉。”
    “他有心也是放在邻桌上。”邻桌绰约有美人,“你听,吟诗呢,哪里管我是否装醉。”
    雪清一听,还真是,不由说道,“三公子去扬州大半年,回来有些野了。”
    “本来就是如此的人,他在府里不过卖乖罢了,你以前少出来走动,怎知道他的本性,其实就是风流相花心种。他回到康城,不入家门宿青楼,陪璇香姑娘做新衣,那还是不久前的事。如今,只字不提。”薄幸男人。
    “妹妹猜错了。姬三公子还不及变心,倒是璇香姑娘另结新欢,把他甩了。”花香与声音齐到,今日穿大牡丹花裙的魏吴姬上前揽着采蘩就走,到了紧靠东面山坡的小室,因为独间,隔了不少酒气。
    “姐姐还有这么一个好地方,我要是知道,就早点躲过来了。”采蘩打量着清雅的布置,墙上还贴着一个瓷棋盘,啧啧称道,“斗室之中有方趣,姐姐会享受。”璇香姬三移出话题外。
    魏吴姬让小婢斟茶,笑道,“我要不对自己好一点,对不起我家死鬼。”又欸欸直说不对,“这哪里算得上享受?天天坐着敲算盘,累得腰酸背疼。要不,妹妹来试试?我这儿正缺掌事。”
    “我倒是想,但父母不在,长姐如母,得照顾二弟小妹,不能老往外走。”采蘩对棋盘有兴趣,“这棋还没下完?”
    “是啊,你来得不巧,晌午前五公子和秋小爵在这儿下棋,两个时辰都没分出胜负,就让我记在这上头了,三天后继续。要不,你三天也来瞧热闹?”魏吴姬眨眨眼。
    秋小爵就是秋路。秋路就是花和尚。上回在认宗宴上看到他的头发更长了,似乎决定当真俗人,采蘩也是那一天才知道这位皇帝的外甥生下来就封了爵位。
    “我不来。”对魏吴姬,采蘩会耍小性,“两个人都不好对付。”
    魏吴姬哟哟乱笑,“你来看棋,又不是斗嘴。按说,两人那日都送了贵礼,你总该当人面说个谢吧?”
    “他们送的礼很贵重?”离那场盛大的宴席才过去几日,她回想起来却仿佛久远,“礼物都是交给管事整理的,单子还没写完,我不知道他们送什么。”
    “那我要是送吃食作礼,岂不是馊了?”魏吴姬越说越笑,帕子甩在手边,支着下巴,眯不见了飞叶双眼。
    “我自己请的那桌都看过了,姐姐那坛二十年的金仙酿,我打算留着当嫁妆的。”十张帖子,魏吴姬有一份。
    “不用,想喝就喝了。等你成亲那天,所有的酒包在姐姐身上。洞房花烛夜你同新郎官的合卺,定给你特别酿制一坛妙不可言的。”魏吴姬身姿摇曳,故意施展妩媚兼暧昧。
    “那我就先谢过了。”采蘩没觉得脸红。
    魏吴姬喜欢采蘩,就是因为她不会大惊小怪,也开得起玩笑,真对自己的心思,彼此都不是故作矜持的人。
    雪清反而替主子不自在,耳朵红了,悄悄走到窗边消热,不经意看到绿坡那儿,咦了一声,“小姐,好像是麦小哥。”
    “麦子弟弟?”魏吴姬与麦子共桌,对那张黑里俏生的脸记得深刻,忙走过去一看,“真是他。不过,他长得细弱,他的朋友们却个个腰粗腿粗的,好像要欺负人一样。采蘩,上回要是这些人也在,我恐怕就不敢坐了。”
    采蘩到窗前瞧了片刻,“吴姬姐姐的百香坊有护院师傅吧?”
    魏吴姬凝目,似乎也看出端倪,“那是一定的,不然我这地方早不知道让人砸了多少回。”说罢,不用采蘩多说,叫来掌事,吩咐他找十来个护师到坊外等她。
    “姐姐别去了吧,万一说不了理闹起来。”采蘩只借人。
    “有热闹你不让我去,我可不依。再说,护师是我请的,我不去,真要出大事的话,怕你遣不动他们。”魏吴姬说道。
    采蘩一点就通,“那就麻烦姐姐跟我走一趟了。”
    “哪里话,麦子弟弟我瞧着可是十分顺眼顺心。黑是黑了点儿,但你没发现?他笑起来那酒窝漩儿实在讨人欢喜。他遇到麻烦,我可不能袖手旁观。”魏吴姬说走,挽采蘩的手就出了门,头碰头,低声带笑,“妹妹,咱姐俩说个悄悄话。我家死鬼早就投胎转世,我琢磨好久,也是时候再找一个。你觉得呢?”
    采蘩毫不犹豫,“姐姐才二十三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龄,品性好又家境富裕,再找个和已故姐夫一样好的男子,又有何难。不过——”仍不犹豫,是好笑,“麦子那种正经八百的人,当个弟弟是顺眼顺心,当相公还不急死你。别的不说,你这百香坊是开不下去的。他滴酒不沾,恨不得别人都跟他似的,逢人就劝戒酒,你还怎么做生意?”
    “去你的,谁说我要找那个愣头青?那么嫩的娃,我咬到嘴里还嫌涩口呢。”魏吴姬拍采蘩的手,说得好似很无辜。
    采蘩眉一挑,艳光四射,“吴姬姐姐说什么是什么。”
    魏吴姬干咳,喃喃语,“我二十三,他十八,差不了多少。”
    还说人涩口?采蘩明着笑在脸上,欣赏魏吴姬喜欢就说喜欢,先问自己的人生快意。
    “要不,等会儿你问问他?”语气转了,支持好姐妹。
    “他要是吓得落荒而逃,你要帮我抓住他。”问就问,魏吴姬还真不怕了。
    采蘩看着魏吴姬突然快步而行,兴起冲冲的背影,心想,这位大姐该不会已经忘了带护师出来的理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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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只有一更。明天开始还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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