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蘩这几日忙一件事——跟着童老爷童夫人到处派请柬。身边的丫头轮流与她出门,今日是杏枝。雨清老实,雪清老练,桃枝嘴利,杏枝沉默。沉默,但是比任何人都胆大心细。
    从某个大人物家走出来,便是最后一张重要请柬送出,童氏夫妇说剩下的可以交给管事们,采蘩大大松了口气。应酬,不是一件轻松的活儿。
    “连日来辛苦你了,不用急着回童颜居,四处逛玩去吧。春候来了,很多趣景,别拘了你自己。十七岁,正是女儿家最好的年龄,能随自己的心意走自己喜欢的地方,等将来成了家,就得跟着夫君和儿女走了。”自从考验之后的一番长谈,童夫人打心里接受了采蘩。虽然不是外露在言语上的慈爱,但凡事真正为她着想。
    采蘩性子冷,可爱逛爱玩是这个年纪的天性,闻言欣悦,“今日不考账本了?”
    童夫人为她抚平散发,笑道,“不考了,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晚膳前回家即可。”
    “谢谢——祖母。”苦尽甘来,这算不算?
    “怎么这声祖母还叫不惯呢?”童夫人摇摇头。
    “叫不惯就不给零花银子。”童老爷已经上了马,听到两人的话,过来逗乐。
    童夫人淡瞥丈夫一眼,“老爷,这话只能在家里说说,不然人家当你待孙女都小气,还敢同你做生意么?”
    童老爷立刻哗啦从袖子里抖出一叠票子,“乖孙女儿,拿着,不花完不准回家。”然后夸大一个笑脸,“夫人,这又如何?”
    “大庭广众露财,不怕人打劫蘩儿?”童夫人伸手拍开。“收回去。哪有逛街身上带那么多票子的,我已经给了阿思一袋散碎银子。”
    采蘩忙道,“我有银子,祖母不必再给。”
    “你的是你的,我们给的是长辈疼小辈,如何一样呢?”童夫人说罢,关照随从阿思小心看顾,才上车走了。
    阿思原本无姓。无姓为奴,但他遇到了好主子,只要干足十年。就能成为童氏家仆,可以由主子为他选一姓入户籍。这一年,恰好满十。他如今叫米思,他的儿子女儿都姓了米。
    他上前来恭声问,“大小姐要去何处?”
    采蘩一旦上童氏族谱,将是童度这支中第三代最长的,也就是童氏夫妇的长孙女。因此童颜居的仆人都唤她大小姐。
    采蘩想到车里还有自己的几张请柬未送,牛安山突然跳进念头里,便道,“去老牛码头。”
    老牛码头繁忙如常。正应了童夫人的话,春日里多了个十分热闹的集市,吸引了附近的街坊邻舍。还有来来往往的船客。而水湾里也多了好些看春色去返的舫船,不时传来丝丝琴声歌声。
    集市一长条,牛府在最那头。因着人多拥挤,采蘩决定下车步行。于是米思在前开道,杏枝在后压阵。她看到有意思的小玩意儿就停半晌,直到米思想要掏银袋出来,才说不买。她现在很有钱。但对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却已经没有了占据之心。其实挺惊讶的,想不到人生所求变了。眼睛里的喜恶也由此变了。
    人多的地方,是非更多。采蘩这么走走停停,心情正好,突听一个女子大叫大喊。
    “小偷!有小偷!”
    本来拥挤的走道,就像被投进一块大石,轰然炸了开来。人们纷纷检查自己的钱袋在否,松口气的同时又急忙踮脚转头看热闹。
    阿思也是如此,回身对采蘩道,“大小姐,没偷到咱身——”这句话没说完,他忽然摆手臂,“让开,快让开!”
    采蘩下意识回头,就见人群纷纷向两边涌,正中让两个人劈开一条道来。在前面跑的一小个子显然就是小偷。正因为他瘦小,让她看清了后面追小偷的人。眼睛睁得老圆,看不见杏枝也让开了,她全身僵硬,双腿一动不能动。但又几乎立刻知道这么呆立着是不行的,咬紧牙关不发出惊呼,终于能扳动双手,就在和那人视线接触到的霎那,她抱住了头。还要感谢小偷,因为嫌她挡路,用力推开了她,她才能跌倒在地。并借那样的推力滚了两圈,把自己弄狼狈,解除了梦魇施开的僵硬。
    但愿没看见!但愿没看见!采蘩以袖遮面,撑起半身看过去,正要庆幸那人继续追逐着小偷,却敏锐察觉他的大步开始收了。她不可能等着看,爬起就拐进旁边一条小街。杏枝和阿思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连忙跟了过来。
    “你俩先回车上等我,别跟着我,也别跟陌生人说话!”采蘩回头看向集市,听不到刚才鸡飞蛋打追小偷的嘈杂,开始急促呼吸,心如捶鼓,脚下一转,又入另一巷。
    还好,今日跟着她出来的,都是机灵人。身后没了脚步声,前后无人,她脱去累赘又过于华美的外袍,只穿素色云罗春裳百褶裙,走得却仍是急步子。就在静了好一会儿,她也走到巷尾时,一个她曾经很熟悉的声音传来。
    “姑娘请留步。”
    她几乎没吓得跳起来,怎么可能留步,只当没听见,居然还镇定转弯,然后才拔足狂奔。从来都没那么惶恐跑过,却不敢停。心在嗓子眼,仿佛一个踉跄就会跳出来而立刻丧命。不知转了几个弯跑了几条巷,耳边一直回响那声姑娘请留步,就好像鞭子抽打着她的脊背,令她疼得眼前不时发黑,就快昏厥。
    “采蘩姑娘?”一道黑影出现在前。
    追到她了!无所遁形了!她要被抓回去砍头了!采蘩来不及再转身,还一头撞了过去。
    “啊——”感觉那人抓住她的手臂,她忍不住尖叫。
    “采蘩姑娘?”那人捉紧了她。
    “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心知他已经看了个照面,采蘩却以头抵着对方的胸膛,就像一头不想就此被屠宰的牛,疯狂推顶,“放开我!我有刀,可以杀了你!可以杀了你!”
    “采蘩姑娘,是我。”大约又知道她听不进这样模糊的言语,那声音低沉而和暖,“是我独孤棠。”
    小牛的犄角很慢很慢收了起来,一张苍白惊恐的死灰容颜升起,双眼因独孤棠三个字从心智几乎全然的迷失而拉回一丝清明。
    “独——孤——棠?”一个字一个字好不费力,眼眸转来转去,要将对面的人看仔细。
    “是我。”他也说得很慢,怕再惊了她。
    双眉如斜刃,面部棱角方刚。是他。青灰色长衣,一条黑缎扎腰。是他。身材挺拔,肩膀扛天。是他。
    她伸手揪住他肩上衣,连喘好几口,说话就带哭腔,“棠掌柜。”
    “是。”她身子已经瘫软,他半抱着,她却毫不察觉。他也不说,怕说了挨耳刮子。
    “刚才……”她开始深呼吸,“在我跑了这么多条巷子之前,有个人叫我留步,是你吗?”
    独孤棠回答,“不是,我现在才见着姑娘。”
    采蘩顿时又惊恐起来,不停向后张望,双手在身上摸索,又无助地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姑娘再找什么?”独孤棠看她这般六神无主。
    “刀。”她呢喃。
    “什么?”
    “乌匕。”她摸一遍左袖,“没了,让你家公子抢走了。”眼泪豆大,一颗掉下。
    独孤棠呆住。
    “刀没了,命也会没了……他说得对。”她眼神再度迷离,一眨眼,豆泪无声落,十分凄惨。
    突然,她放开他的肩,抱住头,蹲坐了下来,“是我不好,自作聪明,没本事用还让人抢了。活该我今天倒霉……撞上了,一定会捉我回去……一定会要我的命……”
    “撞上了谁?”独孤棠问。
    撞上了沈珍珍的弟弟——沈疆,一个会舞刀弄棒,没脑子,被他姐姐差使来去的莽子。
    独孤棠看着她沉默,只用衣袖擦眼泪,很快湿了一大片,“采蘩姑娘,我家就在前面,去坐坐可好?”
    但采蘩再抱住双膝,几乎缩成一团球,不应他。
    独孤棠叹口气,说声得罪,弯腰将她整个抱了起来,大步走到一扇门前,推开进去。
    但采蘩的灵魂出了窍,任他抱,任他带到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地方。如果可以,她一辈子都不想再碰到那些人。她恨沈珍珍,恨沈家,恨东葛青云,恨东葛家,但她更恨的却是从前那个自己。一切因自己而起,一切因自己而灭,她很痛苦很后悔,但——认了!既然让她可以重新来过,老天爷为何要让沈疆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喝口热茶吧。”
    手里一暖,她禁不住颤,才感觉全身冰凉,一口气喝完那杯茶,身体略舒展,低语道,“真难喝。”
    独孤棠望着她仍弓紧的背,不会在这时候跟她抬杠,笑了笑,“家里没有好茶,还请姑娘将就。”
    “你刚刚问我撞上了谁?”她抬起眼,哭过之后,一双皓月明眸。
    “姑娘不说也无妨,人都有难言之隐,我明白的。”独孤棠松口气,她好似恢复了些精神。
    “棠掌柜真是好人。”
    独孤棠张张嘴,觉得说自己不是好人这样的反驳,实在不太恰当,因此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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