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兰珠忙坐起来:“哪有不舒服,只是贪杯多喝了几口酒,皇上别大惊小怪,是宝清吗?她去打扰您了?”
    皇太极摇头:“是玉儿,玉儿不会大惊小怪。”
    海兰珠唯有笑,连连保证:“我真的没事,皇上快回去守岁,就快子时了,守岁后要早些休息,明日的朝贺祭天又是一整日的忙碌。”
    皇太极终究放心不下,坐了一盏茶的功夫,看着海兰珠安然睡去,才回崇政殿与诸王大臣同守岁。
    做了皇帝后,各种各样的规矩越来越繁重,昔日被玉儿不屑的明朝皇廷那一套,几乎也都搬来了大清。礼部和内阁根据上下千年的历史,结合满人的习惯,制定出了各种各样的礼节,大玉儿还曾参与商议过,撇开庄重与威严,真真就是折腾人。
    此刻前头也终于散了,皇太极能捞着睡几个时辰,等天一亮,除了十王亭前朝贺能见上一面,大玉儿往后几天怕都是见不到皇帝。
    “忙啊。”大玉儿见凤凰楼的灯火熄灭,便吩咐苏麻喇,“早些去睡吧,后面几天不必早早过来伺候,如今那些小宫女也长大能干了,你一年到头没几天休息的日子。”
    苏麻喇笑道:“奴婢不干重活累活,不过是动动嘴皮子倒几杯茶,不累。”
    大玉儿问:“宝清呢,她怎么与你说的,她那儿能不能照顾好姐姐?”
    苏麻喇收敛了笑容:“宝清自然是尽心尽力,只是每到年关,大格格最难熬。一面是大家欢欢喜喜地过年,一面是临近八阿哥出事夭折的日子,整个正月里她要强颜欢笑,心里该多苦。”
    “姐姐这辈子所经历的,岂是几句话就能安抚。”大玉儿忧心忡忡,回身看了眼熟睡的福临,为他盖好被子,“虽说皇上时常陪伴,也不过是从繁忙的朝务中拨出一星半点的时间,姐姐还要为此愧疚为此有负担,什么都憋在心里不愿叫皇上为她担忧。”
    “这也没法子……大格格已经很坚强了。”苏麻喇道。
    大玉儿叹:“最要不得的就是这份坚强,想要她真正好起来,除非皇上抛下国家大事,与姐姐离开盛京,去过平静安宁的日子,想哭便哭想笑便笑,肆意洒脱。”
    她们都知道,这是痴心妄想,皇太极放不下海兰珠,更放不下家国天下。
    关雎宫里,皇太极离开后,海兰珠浅眠了片刻,眼前便是出现小小的孩子在奔跑,一个,两个,他们跑得很快,自己怎么也追不上。
    猛地惊醒,便是一头虚汗,到今年,八阿哥若还在,应该三岁了,昔日最大的孩子,必定已成家,只可惜一个都没……
    海兰珠舒了口气,努力让自己露出笑容,至少梦里的孩子,不再是孤零零的哭泣,他们兄弟姐妹仿佛已经在一起,互相必能有个照应。
    忽然心口一阵绞痛,海兰珠不得不侧过身,将背脊抵在硬实的靠垫上,那样会舒坦一些。
    她闭上眼睛,努力睡去。噩梦虽然总是折磨她,可她并不惧怕噩梦,至少在梦里,还能看见孩子。
    夜深深,过了子时,盛京城里的喧嚣热闹渐渐散了,只待天明吉时,才会重新热闹起来。
    每年除夕的鞭炮声,都会吓着娇滴滴的东莪,非要齐齐格捂着她的耳朵抱着哄才肯睡。这小丫头越来越娇惯,脾气也大得很,十足亲王格格的派头,齐齐格知道,都是她自己宠的。
    但今晚,她赖在女儿的屋子里,并不是东莪纠缠不休,而是她不知道去见多尔衮该说些什么,多尔衮本是要来的,被她命婢女拦下,说别再把孩子逗兴奋,让东莪先睡。
    可东莪早就睡熟了,她却拥着女儿不愿离去。
    “福晋。”门外的丫鬟,来了三回了,轻声道,“王爷问您,几时回正院里去。”
    齐齐格嘴唇微微蠕动,想要张口说什么,但还是把话咽下了,没有回应。
    那丫鬟又轻轻唤了两声,退下后似乎和门外的人说:“福晋睡着了。”
    多尔衮在卧房等候许久,脑中反反复复盘算着,该如何向齐齐格交代,可是左右等不见妻子归来,此刻下人却来说,母女俩都睡着了。
    “罢了……”多尔衮无奈,“你们都退下吧。”
    这一整夜,隔着两处,多尔衮无眠,齐齐格也没睡,但谁也没耽误隔天一早的朝贺,她赶回正院来,为丈夫张罗一切,朝服冬靴都是早早就预备下的,细致而周全。
    齐齐格自行穿戴整齐后出门来,见多尔衮抱着东莪举得很高很高,没来由的一肚子的火气,可张嘴要发作,又什么都不想说,将乳母们唤来:“格格不去了,你们在家看着她。”
    东莪听说不带她进宫,顿时闹腾起来,缠着多尔衮和齐齐格不依不饶,多尔衮见齐齐格板着脸始终不松口,他也不好说什么,一清早在女儿的哭声里,夫妻俩离了家。
    路上都是各府各家往宫里去朝贺的轿子马车,齐齐格立时又变回她端庄体面的睿亲王福晋,繁琐冗长的朝贺礼之后,辗转到关雎宫探望海兰珠,海兰珠轻声叮嘱她:“我真的没事,别大惊小怪,正月里该高高兴兴的。”
    齐齐格却眼角泛着泪光:“姐姐一心一意为皇上,至少皇上还有所回应,把您揣在心尖上。可我这一年又一年的,心也越来越冷,昨晚我愣是不想见他。”
    彼时大玉儿刚好掀帘子进来,听见“越来越冷”这几个字,齐齐格回眸与她对上眼,两人心里立刻就都明白了。
    为了不叫海兰珠烦恼添愁,大玉儿带着齐齐格去书房避开进宫贺岁的宗亲女眷,可这里紧挨着崇政殿,时不时能听见礼官唱报某某国某某部落的贺岁献礼,齐齐格和大玉儿都呆呆地听着出神,彼此不知想的什么。
    直到苏麻喇送来茶点,大玉儿才开口道:“真怀念从前和你打打闹闹的日子,滚在一起挠痒痒掐脸蛋,衣裳散了簪子落了,被姑姑揪着耳朵骂,结果总是我罚站,回回姑姑都怪我不好。”
    齐齐格看她一眼:“我现在可没这样的精力,再两年,都三十了。”
    彼此互相看着,都是花儿一般的容貌,养尊处优的生活,没在她们娇嫩的肌肤上留下岁月的痕迹,可眼睛不会骗人,在一起十几年,她们比任何人都了解多方,她们是最亲密的姐妹,也是最危险的对手。
    “你还在纠结围场里的传言吗?”大玉儿开门见山地说,“你自己的男人,你没有信心?”
    齐齐格摇头:“不是,莫说他根本不可能喜欢你,就算真的喜欢你,喜欢别的女人,我也不会难受了。我现在心寒失望的,是他对我的敷衍和逃避,又或是,彻彻底底的无视。”
    “哪有这么严重,多尔衮在乎你,人人都知道。”大玉儿道。
    “我反而明白了,你对皇上的失望。”齐齐格冷笑,“所给的不是想要的,看着一切安好,实则想要的,永远都得不到。”
    “你啊……”
    “我想明白了。”齐齐格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开导和劝说,这世上没有比她更明白的人,“你教海兰珠姐姐‘泯然于众’这个词,却是说到我心坎上,我就是太特立独行,逼得多尔衮无奈,也把自己逼死了。我该做个贤妻良母,该逆来顺受,该像其他府里的王妃福晋,做好一个女人该有的本分。”
    大玉儿皱眉:“你何苦?好好和多尔衮谈谈,他哄一哄你就没事了。你就是把什么都看得太透,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齐齐格缓缓喝茶:“所以啊,玉儿,其实我这辈子,没真正开心过对吗,我受够了。”
    “你要做什么?”玉儿隐隐感到不安。
    “过了正月,为他纳妾,让府里热闹起来。”齐齐格说,“我很想看那些年轻的小福晋,为了多尔衮争风吃醋明争暗斗,甚至撕破脸皮大打出手。而我呢,只要动动嘴皮子,多尔衮就是我一个人的。”
    “你疯了。”大玉儿掰过齐齐格的身子,“你别折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