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站在大政殿的窗户下,看见了海兰珠,看见了阿图,看着多尔衮将阿图抱起来,举得很高。
    “他很喜欢孩子?”皇太极问。
    “是。”尼满就在一旁,他应道,“十四贝勒对阿哥格格们都十分疼爱,玉福晋和十四福晋往来密切,雅图格格和阿图格格常去十四贝勒府,叔侄之间,自然更亲厚些。”
    这些,皇太极都知道,但不知为什么,此刻看见多尔衮抱着雅图转圈,他心里膈应得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念头盘旋在脑海里,说不清道不明。
    这边厢,海兰珠哄阿图:“十四叔还要忙政务,阿图乖乖的,姨妈带你去别处玩儿。”
    阿图咕哝了几声,从多尔衮身上下来,乖乖跑到海兰珠身边,
    宫女嬷嬷们都跟来了,多尔衮见状,自然礼貌地道了声“兰福晋”,海兰珠和多尔衮并不相熟,点头致意后,赶紧带着阿图离开这里。
    多尔衮站着看了片刻,阿图还回身和他招手,他看着孩子,不自觉地就笑了,据说阿哲长得最像女儿,再过两年,也会软乎乎地喊着他十四叔。
    离开皇宫后,多尔衮径直来到十五贝勒府,多铎当然不会真的跪着等皇太极发落,他正在后院联系射箭,冰天雪地的气候里,光着半片膀子,见了哥哥来,不屑地说:“皇太极怎么说,是不是他给大玉儿撑腰,把范文程的女人弄走的?”
    “不论是不是,他都不会提。”多尔衮道,“过几天,四嫂会给你送几个女人来,你好生收着吧。”
    “送女人来,莫不是送细作来,好安插在我身边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多铎连发三箭,箭箭正中靶心,他怒道,“竟然为了一个奴才的女人,拂我的面子,皇太极好狠!”
    多尔衮冷声道:“你若不给他捉到把柄,何来这些麻烦,我告诫你的话,你要记在心里。多铎,夹紧尾巴做人,现在不是你我得意轻狂的时候,等有一天你把他踩在脚下,有什么不能做?下一次,你再犯浑,我只能把你捆了,送给皇太极发落。”
    多铎重重地啐了一口,扔掉手里的弓箭,扯起半片衣襟,甩下哥哥扬长而去,嚷嚷道:“好啊,给我送女人,让爷我好好享受。”
    多尔衮知道弟弟心里有气,这事儿要不是和玉儿搀和上,他也必定咽不下这口气,现在左右为难,也只能生生咽下去,便不再多说什么,直奔门外,策马而去。
    到了家门口,怒气冲冲的人直奔内院,恰好撞见两位庶福晋从他和齐齐格的卧房出来,多尔衮皱眉问道:“这个时辰,你们过来做什么,福晋不舒服吗?”
    二人战战兢兢地说;“福晋有话吩咐我们,所以就……”
    多尔衮松了口气,撂下她们就进屋了。
    齐齐格乍见他回来,惊讶地问:“今天没事了?”
    多尔衮没好气:“我这些日子都闲着,你说我能有什么事?”
    齐齐格笑道:“怎么这么大的气,为了多铎和范文程的事?”
    多尔衮嗯了一声,脱掉外衣,站在炭炉边烤火,齐齐格端了一碗茶来,笑悠悠道:“好了好了,多铎年轻气盛,你就多包容一些,反正咱们做什么,皇太极都看不顺眼,早些晚些是要闹起来的,现在他是主子,自然他说了算。”
    “你不怕?”多尔衮道,“齐齐格,跟着我,随时会死。当初你嫁来的时候,阿玛额娘还在,额娘一直说,你会成为大金最了不起的大妃。可如今,你只能受委屈。”
    齐齐格让他喝茶,笑道:“我怕什么,有你在啊。不论是做大妃,还是做十四福晋,只要跟着你,哪儿都成。”
    多尔衮浮躁的心,平静了几分,想起方才在门前遇见的两个人,便问:“这会儿找她们来,什么事?你平日里也不和她们闲话的。”
    齐齐格目光闪烁,转身道:“有件事……我压在心里好几天了,一直想对你说,可我怕说出口,咱们俩就闹翻了。”
    “我怎么会和你闹翻。”
    “你保证?”
    多尔衮蹙眉:“到底是什么事?”
    齐齐格站开了几步,像是怕丈夫生气,缓缓说出她想让庶福晋假孕,好让外人知道,是自己生养不出,而非多尔衮无能,若不然就是天大的耻辱,堂堂大男人因此被人耻笑,多尔衮还怎么去领兵打仗。
    多尔衮没有动气,他知道齐齐格的心意,怎么舍得让她伤心,可他不能答应。
    他道:“你傻不傻,哪怕别人知道我治病,难道就不怕别人知道假孕保养孩子的事?一样都是会透出去的,后者岂不是更严重?”
    齐齐格恍然:“是啊……我,我怎么糊涂了。”
    多尔衮嗔笑:“你是太心急了,我们不是说好了,有则有,没有就没有。”
    齐齐格眼圈儿红了,垂首哽咽道:“前几日玉儿同我说,觉得我这两个月和从前不一样,我们想了想啊,肯定是因为你在家。我现在有你在身边,自然是什么都好的,可过了年你一走,我一定又会开始胡思乱想。”
    多尔衮走来,郑重其事地说:“别胡思乱想,好好在家等我,齐齐格,我一定会让你做大金最尊贵的女人。”
    齐齐格苦笑:“我等着呢。”
    话虽如此,多尔衮心里却明白,有一天将皇太极踩在脚下,他就会成为玉儿的仇人,莫说有没有机会将玉儿留在身边,只怕她恨不得杀了自己。
    他这辈子,怎么会陷在这样的情网里不得自拔,傻乎乎的求而不得那么多年,却越发得念念不忘。
    “既然你不答应,那就算了。”齐齐格说,“我去同她们讲,她们虽然答应,可也吓坏了。”
    多尔衮喊下齐齐格说:“你若不在意,我们可以从宗室里过继,或是去收养弃婴,也好给你解闷。”
    齐齐格摇头,笑道:“我还没放弃呢,等咱们过了四十岁,再说收养的事。你歇着,我去厨房给你弄些吃的。”
    她留下多尔衮,独自出了门,一直走到院门外,确信多尔衮看不见自己才停下来,重重地靠在墙上。
    卸下强颜欢笑的脸,她不知道此刻多尔衮是不是也正在痛苦,一个男人,不得生养,多大的耻辱。
    然而多尔衮很平静,他反而有一种解脱的快意,虽然这件事很奇怪,关乎自己的身体,他一定会找大夫问。可终于不用再和齐齐格一道背负生养孩子的压力,至少齐齐格一定松了口气,她没有责任,那就好了。
    多尔衮的解脱,在齐齐格却是注定背负一生的痛苦,除夕夜宴上,男宾女眷分席而坐,多年来齐齐格一直是和大玉儿同席,往日里还有孩子纠缠,如今孩子都在海兰珠身边,她们俩倒是有机会说话了。
    这些日子扎鲁特氏在宫里“消失”了,哲哲放出的话,是说东宫侧福晋染病,外人虽然觉得奇怪,可竟然什么消息都打探不出,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你也没见过她吗?”此刻,齐齐格见那妖艳的女子不在席中,不禁问玉儿,“怎么突然就病了呢?”
    “也许是有隐疾,所以连孩子都没了。”大玉儿很平常地说,“反正我本就不喜欢她,她不在才好呢。”
    齐齐格自言自语:“莫不是得罪了大汗,她总是对海兰珠姐姐挑衅,大汗哪能回回都容她。”
    大玉儿满不在乎:“管她做什么。”
    齐齐格见她不爱提,自己也就不问了,免得她有意打听内宫之事的心思露出来,转而说起自己家的事,说多尔衮不答应。
    大玉儿的心飞速地跳着,但是这几天,她已经在自己的屋子里,预演了无数遍这样的话题,直到此刻,她能在脸上,不露出半分痕迹。
    齐齐格当真没有察觉玉儿的异样,委屈地说着:“这话我只跟你讲,其实我最奇怪的是,多尔衮自己不难受吗,换做别的男人,一定会痛苦死了吧,不能生啊。可他没事儿人似的,还反过来安慰我,安慰我做什么,该我安慰他呀。”
    大玉儿嗔笑:“你小声点,你的男人可靠,不好吗?”
    她一面说着,若无其事地给齐齐格斟酒,也给自己斟酒:“今晚的酒好喝,我们再喝一杯。”
    齐齐格正在气头上,一口就饮尽,大玉儿便夹了一块糕点给她,齐齐格嘴里嚼着糕点,自己又斟了一杯酒,背过人去喝得干干净净,把杯子摔在桌上道:“玉儿,我是真的生气。”
    大玉儿温柔地看着她:“别生气,你和我说说,心里就痛快了是不是。”
    她的目光,看向齐齐格面前的碟子,皇太极说,今晚齐齐格吃的每一口食物里,都搀了药,而药性需要靠酒来催发,齐齐格喝下的每一口酒,便都是在断送她和孩子的缘分。
    “再喝一杯,醉了就睡在宫里。”大玉儿再斟酒,齐齐格捧着酒杯笑她,“是不是知道大汗今晚会去海兰珠姐姐的屋子,所以才拉着我?”
    “胡说什么?大汗今晚要守岁的。”大玉儿道,“就是心疼你,齐齐格,我心疼你。”
    齐齐格傲然将酒饮尽:“我才不要你心疼,我们一定会有孩子的,不过是迟了些。”
    大玉儿笑道:“一定会有的。”
    这五个字,宛如利箭钻入她的心,往年除夕,皇太极只要在家,宴席之上,她的目光就不会离开自己的男人,可是今晚,她几乎没看过皇太极一眼。
    宴席散去,宾客离宫,苏麻喇搀扶着大玉儿回内宫,跨过门槛时,大玉儿的脚没抬起来,被门槛绊倒,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
    “格格?”苏麻喇搀扶她,可大玉儿却坐着不肯动,她眼前晃过的,全是齐齐格的笑容,还有她喝下每一杯酒,吃下的每一口食物。
    “格格……”
    这边厢,海兰珠抱着熟睡的阿图刚要回去,听见远处苏麻喇的声音,隐约看见妹妹瘫坐在门槛上,她心里一晃,把阿图交给乳母,急忙赶来。
    “玉儿,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海兰珠担心不已。
    “姐姐……”大玉儿看到姐姐出现,目光空洞了须臾,内心突然崩溃,大哭起来,“姐姐,姐姐……”
    “玉儿,你怎么了?”海兰珠上前抱住了妹妹,她伏在自己的肩头大哭,海兰珠茫然地看向苏麻喇问,“玉儿怎么了?”
    苏麻喇也是一头雾水:“大格格,奴婢真的不知道,大概是喝醉了吧,格格今晚没少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