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宁宫静谧无声,宫女们早跟着阿黛退下了,姑侄二人对视许久,窗外宫檐下扑棱棱飞过的雀儿,打破了寂静。
    “姑姑,我愿意。”海兰珠开了口,心里像是有剪子在绞,连肉带筋一块一块落下来,疼得她发昏,她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哭着说,“姑姑,我想留下来,姑姑,我对不起玉儿……”
    哲哲的心沉下去,事已至此,错的是谁,她已经无从分辨,推卸责任该是人的本能,这世上的人,哪一个生来就愿意担当一切。
    人生便是如此,回忆起来,不知是哪一步跨得太急,不知是哪一步走得太慢,遇见的错过的,到头来,都忘了。
    海兰珠错吗,哲哲不知道,可她至少,救赎了自己的罪孽。
    “吴克善给我写信,说起我和玉儿都生不出儿子,要把你送来,哪怕你不能生儿子,也要一道将大汗的心捆在我们这里。”哲哲伸出手,将侄女搀扶起来,“是我昏了头,答应他的安排,直到你被逼得跳河自尽,被横着送进宫,我才明白自己错了。如今,你心甘情愿留下,你是爱上了那个男人,至少,你让姑姑心里的罪孽减轻了。”
    海兰珠茫然地望着哲哲,哲哲轻轻擦去她的眼泪:“等你名正言顺成为皇太极的女人时,不会有任何人来指责你,在所有人看来,这都是合情合理的事。可你一辈子都会和自己的良心过不去,你心里已经认定对不起玉儿了,不是吗?海兰珠啊,听姑姑的,不论将来大汗会如何待你,不论你和玉儿会变成什么样,答应姑姑,你要对得起自己。”
    “姑姑?”海兰珠不明白。
    “这样说很残忍。”哲哲道,“那怎么才是不残忍?成全玉儿,把你送走,让你以后的人生孤苦无依,或是叫吴克善送给那些野蛮的畜生,在他们的凌虐摧残下死去?”
    海兰珠的眼泪,蒙住了双眼,她已经看不清姑姑的模样。
    昨夜无眠,她想象着姑姑会对她说的话,从她来到盛京起,姑姑就不大喜欢她,姑姑偏爱玉儿,因为玉儿跟着她长大,多年互相扶持同甘共苦,这是人之常情。
    她没想好该如何应对姑姑的怒气,可她也万万没想到,姑姑竟会放下玉儿来怜惜她。
    “是我在逃避啊,是我在皇太极和玉儿之间,放弃了玉儿。”哲哲眼中含泪,哽咽道,“我可以逼你离开这里,可我怎么去改变他的心意?二十多年了,海兰珠啊,我第一次见到他这个模样。”
    海兰珠哭得泣不成声:“姑姑,我错了,我该怎么面对玉儿……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哲哲忍下泪光,摇头:“她真的不知道吗?我说不清楚。”
    这一边,雅图和阿图在十王亭间穿梭嬉闹,将巍然不动的侍卫们,当柱子一样绕来绕去,侍卫们早已习惯了小格格,见小格格玲珑可爱,还会偷偷地向她们一笑。
    大玉儿嘴上叮嘱女儿不要胡闹,可往往都不会阻拦,女儿们的童年很短暂,将来不知会嫁去哪里,如果这辈子只有这几年是快活的,做额娘的要好好为她们守护。
    此时,尼满从大政殿赶来,恭恭敬敬地回道:“玉福晋您放心,大汗用过早膳了,大汗说午膳也不过去用,夜里若有时间,到时候派奴才来传话。“
    大玉儿将姑姑交代的事,逐一吩咐给尼满,而后招呼闺女们回来,要带她们走。
    等乳母嬷嬷去捉小格格们的功夫,尼满笑呵呵地说:“一眨眼,格格们也长大了,奴才还记得,雅图格格生下来时,还那么小。”
    可是很突然的,大玉儿问道:“尼满,大汗喜欢吃姐姐做的点心吗?”
    尼满心里一颤,圆滑如他,竟是被噎住,不知该如何应对。
    大玉儿依然笑着问:“大汗爱吃哪几样?那都是我爱吃的呢,他这个人,连口吃的都要抢我。”
    尼满勉强应付:“那些点心大汗都尝了几口,喜欢哪几样倒是没提……想来,玉福晋您喜欢的,大汗也一定喜欢。”
    雅图跑来,嬉笑着撞进额娘怀里,大玉儿搂着女儿,笑意浓浓地对尼满说:“我随口问的,你别放在心上。”
    “是……”
    “回头我也做几件点心,反正我喜欢的,大汗都喜欢。”大玉儿一笑,等阿图也跑来,便一左一右带着俩闺女,往内宫走去。
    尼满醒过神时,竟已是一头的汗,他长长地吐了口气。
    昨夜的事,之前的事,零零种种所有的事都加起来,玉福晋不聋也不瞎,她是大汗枕边的人,她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男人的心思。
    大玉儿带着女儿们回到内宫,本该去清宁宫的她,听见了阿哲的哭声,便转身回自己的屋子。
    这一边,扎鲁特氏正和她的表姐喝茶,她将手里玲珑剔透的明朝瓷器看了又看,问表姐:“明朝的皇帝,真的有三千佳丽吗?”
    窦土门福晋道:“我也不清楚,据说那座紫禁城里所有的女人,除了长辈,都是皇帝的。”
    扎鲁特氏啧啧道:“都说我们野蛮,比比人家汉人的皇帝,那可是每天换着女人玩儿啊。要是皇太极真有一天去了北京,那宫里的女人,也都是他的了?”
    “谁知道呢。”她的表姐像是无欲无求,“我能安生地活下来,就心满意足了。”
    扎鲁特氏的目光,幽幽投向对门侧宫,她道:“海兰珠的事,那个大玉儿好像还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
    窦土门福晋道:“你别多管闲事,那是人家姐妹之间的事,皇太极就是讨再多的女人,也不是我们能管的。”
    扎鲁特氏摇头,不屑于表姐的窝囊,她哼笑:“我想去捅破这层纸,想看到大玉儿不安生,想狠狠地把那一巴掌还给她。”
    “你别发疯,她跟着皇太极那么多年,那情分是你能比的吗?”窦土门福晋还算清醒,“别到头来坑了自己,皇太极要我们死,就像捏死蚂蚁那么简单。”
    扎鲁特氏笑道:“姐姐,我又不傻,我做什么要自己出面?这宫里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嘴巴和眼睛,难道人人都像大玉儿这么傻?我说过,姐姐,咱们只管等着看好戏。”
    且说海兰珠大哭一场,双目红肿,后来叫玉儿见着了,大玉儿责备姐姐又思念去世的姐夫,要她散散心,问她想不想去盛京城里逛逛,又或是把齐齐格找来说故事。
    海兰珠根本插不上嘴,根本没法儿开口解释,大半天就这么过去了。
    用过午膳,是冬日最暖和的时辰,齐齐格到宫里来给多尔衮送补药,本是送了东西就要走的,却在宫门前遇见豪格的福晋哈达纳喇氏。
    她见了齐齐格,就凑上来问:“婶婶,昨晚大汗去救兰格格,您也在跟前吧?”
    齐齐格心里明镜儿似的,该是豪格打发他女人来一探究竟,豪格的亲娘被休弃,他在宫里无依无靠,总要有一个父亲的枕边人,能传个话递个消息。
    “婶婶,兰格格是不是也要封侧福晋了,我下回见了兰格格,该称呼额娘了吧。”
    哈达纳喇氏满眼的好奇,在齐齐格看来,她就不是个聪明人,豪格也不挑个机灵的小妾来打听,这巴不得到处宣扬,就不怕激怒皇太极?
    齐齐格朝天上看看,笑道:“太阳这么好啊,我也想进宫去坐坐,咱们一道儿吧。”
    哈达纳喇氏愣了愣,忙跟上齐齐格,见她神情冰冷,半天不吭声,便怯怯地问:“婶婶,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她们差不多的年纪,豪格多年来也是建功立业,说不上谁比谁尊贵,可齐齐格终究是长辈,她不端架子是和气,端架子是规矩。
    便是淡淡一笑,对豪格媳妇说:“咱们八旗里头,像是没这个规矩,几时轮到儿媳妇插手长辈的事?”
    哈达纳喇氏忙道:“婶婶,您别这么说,我也是……”
    话未完,已是走过凤凰楼,正见海兰珠打了帘子从清宁宫出来。
    屋子里烧地龙,暖的像春天,她身上只穿的单衣,柔弱的身条儿站在寒风白雪里,衬着美丽的容颜,还有那温柔安宁的神情气质,就是个女人见了,也会怜惜。
    哈达纳喇氏轻轻叹:“兰格格,可真是美啊。”
    然而海兰珠见到齐齐格,心里就发紧,这事儿齐齐格一定明白了。
    她垂下目光,忽地听见大玉儿喊齐齐格的声音,仅仅如此,也让她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