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出嫁的雅图梳头,是海兰珠一直记在心里,也满心期待的事,只没料到孩子的嫁期会在这战乱之时。
    但想,这正是大清继往开来的时刻,雅图贵为帝国公主,她同样肩负着使命。
    海兰珠只愿将所有的美好的祝愿,都给她最爱的孩子,便是努力服药休养,等待雅图出嫁。
    前线炮火连天,仿佛真如雅图所说,是皇阿玛在为她送嫁。
    多尔衮得到线报,获悉明朝粮草运输的路线,带兵潜入欲毁了洪承畴的供给。
    这本是有去无回的冒险,怎么也不该多尔衮这位首将前往,可他在洪承畴手里吃了败仗,不论如何要扳回一城,这送死的差事必须他自己冲在前头。
    皇太极并不知道这件事,知道的时候多尔衮已经走了,但也明白多尔衮就是知道自己不会放他去送死,才欺瞒不报。
    皇帝虽怒,可深知多尔衮不会白白送死,数日的等待后,这天终于得到消息,说睿亲王的人马出现了。
    他立刻策马而来,站在高处,果然见多尔衮带着几十个人,满身烟尘地赶回来。
    多尔衮昂首看见皇太极,便加了几鞭奔来,纵身而下跪在地上道:“皇上,洪承畴的口粮全化作了灰烬。”
    “你和你的人,可都安然无恙?”皇太极问。
    “都回来了。”多尔衮眼中精光闪闪。
    皇太极下马,亲手将他搀扶起,眉宇间的怒意不散,可眼中已是满满的赞许:“欠下三十军棍,待班师回朝,在十王亭前结结实实地打你。”
    多尔衮笑:“臣领罚。”
    皇太极看向赶来的士兵们,朗声道:“快回吧,热水热饭给你们备好了,洪承畴的兵没饭吃,我的将士不能饿肚子。”
    听闻洪承畴的粮草被毁,军中气势大振,皇太极亲自上山狩猎,打回一头野猪两头鹿,上火炙烤供将士们分食。
    而这一天,又从盛京送来供给,是即将出嫁的雍穆公主省下婚礼的花销,犒赏前线的将士,以茶代酒,君臣一同遥祝盛京的婚礼。
    夜深人静,多尔衮休息在营帐中,摸着心门口的那封信,安然睡去。
    七月末,雅图出嫁的日子,海兰珠的身体虽不见起色,可精神不坏,盼着这一天,不论如何也要强打精神高高兴兴地将心爱的孩子嫁出去。
    她早早就起来,坐在炕头,到了吉时,宫女们果然将待嫁的新娘送来了。
    亭亭玉立的姑娘,披着乌黑浓密的长发,如冰凉的丝绸滑过指间。
    海兰珠还记得她到盛京后头一回给外甥女梳头,那软绵绵的小头发,热乎乎的小脑袋,香喷喷的小身子,温暖了她丧子丧夫后的心。
    大玉儿进门来,道:“姐姐若是没精神,梳几下就好,让宫女们来拾掇吧。”
    海兰珠道:“我好着呢,今早的奶饽饽都多吃了一个。”
    雅图则挥手撵她的额娘:“额娘先到外头等我,等下我漂漂亮亮地出来,多惊喜呀。”
    大玉儿摇头:“你呀,就一点没舍不得额娘,这会儿就不想见到我了?”
    雅图不以为然,大大咧咧地说:“科尔沁能有多远呀,又不是在天边,额娘想我了就派人捎个信,我自己就能骑马跑回来。指不定哪天我和您女婿吵架了,我也跑回娘家来了呢。”
    “这丫头……”玉儿不知该喜该悲,和海兰珠对视一眼,便是把女儿交给姐姐。
    海兰珠熟稔而温柔地将雅图的头发绾起,稳稳地固定住发髻,好让她经历奔波后,依旧纹丝不乱,仔仔细细地将碎发抿齐,才拿起首饰珠钗为孩子戴上。
    “您累吗?”雅图问。
    “不累,心里高兴着呢,从咱们头一回说好起,姨妈就盼着这一天。”海兰珠道,“只是这样那样的事,到如今真正出嫁的日子,却处处都委屈你。”
    “我才不委屈呢,额娘舍不得我,您也舍不得我。”雅图道,“其实皇阿玛也舍不得我,只是他没法子,比起大姐姐二姐姐们,我可有福气多了。”
    “是吗?”
    “姨妈……”雅图轻声说,“咱们俩悄悄地说,皇额娘她太无情,我在察哈尔的时候,听大姐姐哭了一场。姐姐说自己从没有感受到皇额娘对她的爱,她如今自己做了额娘,不仅没法儿理解皇额娘,反而更怨了,她知道自己不是儿子,皇额娘根本不在乎她。”
    海兰珠停下了手里的梳子:“雅图啊,这些话,咱们藏在心里可好。”
    雅图说:“我知道,我谁也不会再说的,您放心,我连额娘也不说。”
    海兰珠嗔笑:“那你为什么告诉姨妈?”
    “因为……”雅图顿了顿,“我想让您知道,我不委屈也不难过。虽然不得不被皇阿玛嫁出去,可是有您和额娘都舍不得我,从小宠着我,让我那么荣耀和骄傲,我从来都不委屈。那会儿看着您和额娘一起对皇阿玛翻脸,我真是担心极了,我愿意为了皇阿玛和大清去和亲,可您和额娘一定就觉得,我是委曲求全。我也不想解释了,因为额娘爱我的心,可不是江山天下能换的,姨妈,您说是不是?”
    “好孩子。”海兰珠动容,“我们雅图真是好孩子。”
    “还因为,您身体不好,我怕您太想我了。”雅图转身来,眼圈儿通红,含着泪问,“姨妈,是不是我小时候把雪塞在您的鞋子了,害您着凉大病一场,才把身体搞垮了?”
    “没有的事,雅图啊,没有的事。”海兰珠连连摇头,“你看,姨妈还给你生了弟弟呢,姨妈的身体不好不是因为你,绝不是。”
    “是因为太想念弟弟吗?”雅图哽咽,“您还有福临,福临最喜欢您了,将来福临去了福晋,生了小孙儿,也要您给带着呢。”
    海兰珠颔首:“姨妈知道,我会好好的。”
    不得耽误吉时,海兰珠因为没太多力气,这头已经梳得很慢了,她便让雅图坐好,继续为她佩戴发簪宫花。
    此刻拿起翠玉簪子,海兰珠的手哆嗦,生怕不能为孩子戴好,便歇下缓一口气,可想到方才孩子说的话,海兰珠轻声问:“雅图,你恨我吗?”
    身前的孩子,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不恨您。”
    海兰珠笑:“是为了哄姨妈高兴吗?”
    “不是为了哄您,是真不恨您。”雅图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继续挺起背脊,等待海兰珠为她簪花。
    海兰珠将翠玉簪稳稳地插入尾髻,一切都妥帖了,就等红盖头,雅图转身来,眼波婉转,赧然问:“姨妈,我好看吗?”
    “好看,我们雅图是最美的公主。”海兰珠道。
    雅图心满意足:“有您给我梳头,我的婚礼就圆满了,不需要繁琐隆重的仪式,劳民伤财的。”
    “雅图……”
    美丽的小新娘,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姨母,整整七年,多了一个人来爱她,掏心窝子地宠爱她,可她却在年幼无知时,企图伤害这个爱她的人。
    “姨妈,对不起,当年的道歉,是被额娘逼的,我也不懂事,说的一点儿都不诚心。”雅图说,“您原谅我好吗?”
    海兰珠道:“傻孩子,再也不提了,咱们不提了。”
    雅图却说:“我不喜欢叶布舒的额娘,那个女人颠三倒四,可皇阿玛却和她生下了叶布舒。我没见过硕塞的额娘,但她们都说那位叶赫那拉福晋生得很美。还有大皇兄,他的年纪比额娘都大呢,所以啊,皇阿玛身边有那么多的女人,您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皇阿玛对您的情意也好,对额娘的情意也罢,不是我能管的。而我也只知道,我没法儿让那些女人离开,却能把您撵走,只敢欺负您。”
    海兰珠呆呆地看着孩子,雅图哭道:“您原谅我,好吗?”
    “我的孩子。”海兰珠抱过雅图,“对不起,雅图,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