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官道上,一辆青帏马车飞速的赶路,惹得路人叫骂不断,抱怨连连。
    车上的丽姐儿一边瞧着林氏呆滞的脸色,一边内心彷徨。
    丽姐儿从没想过那天林氏生产有什么不妥,即便是绿萼把打听来的实情告诉她,她依旧无法相信。明明是她在管家,为什么出了那么大的事,她不知道?
    曾经有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妹妹悄无声息地故去,好似一粒尘埃,不知不觉。曾几何时,她也经历过如此伤痛,眼前一片黑暗,内心迷茫,不知所措。她很理解林氏现在的心情,可更多的则是担忧。她联想到了林氏那次小产后的情形,又联想到了多年前的另一个她以最惨烈的方式来到这个世界。
    本来徐熹是要亲自带着林氏去云岩寺的,可偏偏朝廷发来了急件,他抽不开身。林氏哪里管徐熹是不是陪她去云岩寺,她一刻都等不得了。丽姐儿瞧着林氏神色恍惚,哪里敢让她一人去,没办法,只好轻车简从跟随林氏。
    马车行的飞快,车内一颠一颠的,令人不舒服。丽姐儿强忍着不吭声,只默默地观察着林氏的神色。她希望林氏大哭一场,宣泄情绪,这样才算缓过劲来。可林氏模样愣愣的,丽姐儿尤为担忧,怕林氏撑不住。
    待到了云岩寺,丽姐儿扶着林氏下了马车进了内殿,见了住持方丈,直奔主题。住持方丈也不敢怠慢,念了句佛号就带着林氏和丽姐儿去了佛前。
    巨大的佛像下摆着一个甜白釉的罐子,孤零零的,远离阳光的照射,显得很落寞。
    “我要见一见我的女儿。”林氏呆滞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罐子,语调奇异地上扬,样子很落破。
    丽姐儿明显感觉的心脏跳快了两下,后背发寒,紧紧地拉着林氏的胳膊。生怕她不管不顾。
    那方丈也明白了林氏的意思,连忙道:“阿弥陀佛,女失主又何必打扰令爱的清静,她已然魂归极乐。”
    “我不管,我还没见过她的样子。听说她已经成形了。有这么大了。”林氏着魔般比划着,顿了顿接着道,“她怎么在一个罐子里?多黑啊。多冷啊,她那么小,该多害怕!我的女儿,竟受了这么大的苦楚,这么多的委屈,我这个做娘的,怎么能看着不管?”
    话音刚落,林氏就好似疯了一般朝那罐子扑去,丽姐儿根本拉不住。刚刚林氏的话一字不落地落在丽姐儿的耳朵里。丽姐儿也辛酸的很,眼角的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
    “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拦着夫人!”丽姐儿顾不得擦眼泪,声色俱厉地对青杏和榴花道。
    丽姐儿自然不能对方丈吩咐什么。可即便是住持方丈,在他的立场上,也不能拦着林氏。他好歹是个和尚。总是要避嫌的。
    榴花和青杏两个也不知是被林氏的行为吓坏了,还是见到装着死胎的甜白釉吓坏了,总之两个人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们上前拉林氏,可林氏却已经抱着罐子不撒手了。
    林氏抱着甜白釉的罐子,脸贴在盖子上。眼泪刷刷地流,嘟嘟囔囔,小声嘀咕着几人都听不清的话语。丽姐儿见了林氏的样子,先松了口气,好歹林氏是哭出来了。林氏越哭越大声,不再是隐忍地哭泣,哭声开始凄厉,慢慢地嚎啕大哭。丽姐儿在一旁跟着哭,哭的很伤心,毕竟是自己的妹妹,现如今的状况实在凄凉。而两个丫鬟也跟着抹眼泪,唯有住持方丈一副见惯世态炎凉,生离死别,看破红尘的样子,拨动着佛珠念经。
    林氏一直哭,直到她想起了什么来似的,死命地掀罐子的盖子。幸好罐子是封起来的,林氏并没有得手。可丽姐儿见了还是连忙抓住林氏的手,不让她动。
    “娘,您想让妹妹死去都不得安宁吗?”丽姐儿一双眼睛哭的红红的,声音哽咽地道。
    “我要看她一眼,我还没见过她的样子。这世上哪里有没见过女儿样子的娘亲,我一定要见她一面!”林氏苦苦哀求。
    “妹妹会在娘亲的梦里出现的,娘亲可不能扰了妹妹的清静!”丽姐儿一边哭一边找借口道。
    她很理解林氏的撕心裂肺,可是林氏要做的事是在太过残忍。她不敢想象林氏打开罐子,看见死胎之后生不如死的样子。更不敢想象罐子中那个与她有血缘关系,还没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可怜生命的样子。
    “梦?她会来吗?”林氏呆呆地问。
    “会的,自然会的,娘亲的女儿,总是要来见娘亲一面的!娘亲这么思念妹妹,妹妹都会知道的。”丽姐儿说的斩钉截铁。
    林氏抱着罐子,双手温柔地拂过,好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她神色呆滞,低下头,轻轻地将脸贴在罐子上,不再哭泣,安静下来。
    “小姐……”青杏瞧着林氏的样子,心下发慌,忍不住叫了丽姐儿一声。
    丽姐儿又哪里不发慌,她明白青杏的意思,林氏现在的样子着实令人害怕,很有神经错乱的感觉。
    “夫人回去吧!”榴花看着不好,连忙道。
    “六小姐在这里,你们要去哪里!”林氏声音严厉,双手死死地抱着罐子。
    “娘亲,您一天都没用膳了,我们回去用过膳再来吧。”丽姐儿劝说道。
    “我不饿。”林氏低声道。
    丽姐儿瞧着林氏的样子,心头抖了抖,看了青杏一眼。
    青杏悄声道:“留了绿萼在爷的书房递消息,想必爷已经往这里赶了。”
    丽姐儿颔首,装着一副可怜相又对着林氏道:“娘亲不饿,可女儿饿了,娘亲舍得女儿饿着?”
    林氏神色复杂地看着丽姐儿,好一会才恍然大悟道:“是了,让你妹妹随我们回家就是了!”
    丽姐儿听了林氏的话,抬头看了一眼一直在一旁念佛经的住持方丈,用眼神询问他是否可行。
    “阿弥陀佛,令爱虽去了西方极乐世界,可这肉骨凡胎还是呆在寺庙的好。”方丈打了个众生平等的手势道。
    “娘,您看方丈都这么说了,我们也不好带着妹妹回去,扰了妹妹的清静啊。”丽姐儿继续哄着林氏。
    “总不能把你妹妹孤零零地留在这里。”林氏复又把脸贴在罐子上,紧紧地抱着不撒手。
    恰巧这时,徐熹带着徐福快马加鞭地赶到了。二人满身尘土地进了内殿,看着林氏神色哀伤,满脸泪痕地抱着装着死胎的甜白釉,心下大痛。
    “阿媛,快随我回去。你哭了这半天,也累了,该歇歇了。”徐熹上前道。
    “我们带着女儿回去!”林氏看到徐熹破涕为笑道。
    徐熹脸色一僵,随即笑着道:“当然要带着丽姐儿回去了,我们何时丢下她过!”
    林氏一听,脸色沉下来道:“我们分明有两个女儿,你只记得丽姐儿,忘了硕姐儿了?”
    徐熹一听,心神大痛。林氏分明还记得在山里,怀着欢哥儿时,说若是个女儿,就起名硕人的。
    “硕姐儿自然也要带回去。”徐熹勉强笑着道。
    一旁丽姐儿拉了拉徐熹的衣袖,悄声道:“娘亲有些不对。”
    丽姐儿的声音闷闷的,一听就是哭哑了嗓子。
    “为父心里有数。”徐熹安抚丽姐儿道。
    “真的?”林氏听了徐熹的话,笑着问,自然而然地打断了两父女的对话。
    “自然是真的!”徐熹笑着道。
    “夫人嗓子都哑了,还是喝些水吧!”榴花不知何时端了一杯水来。
    丽姐儿疑惑地看着榴花,发现榴花端水的双手细微地抖动,连忙瞧了徐熹一眼。
    徐熹安抚地对丽姐儿点点头,丽姐儿就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林氏。
    林氏盯着榴花却并不接水,只是死死地抱着甜白釉的罐子。
    榴花笑着道:“夫人忙着,奴婢来喂您。”说着榴花就把水杯端到林氏的唇旁,一点点地喂。
    林氏确实渴了,榴花喂她,她就喝了。只是喝了之后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她就抱着罐子睡着了。
    “快把夫人扶到车上!”徐熹厉声对榴花和青杏道,顿了顿又对着丽姐儿道,“你陪着你母亲,我们回家!”
    “是!”丽姐儿连忙道。
    于是昏迷的林氏在榴花和青杏的合力下上了马车,丽姐儿随后跟上。只在上马车的前一瞬,回头看了看父亲与徐福交待着什么,心下疑惑,却没时间细想就上了马车。她不知道,这是她和林氏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妹妹的尸首。
    路上,丽姐儿问榴花道:“你给夫人喝了什么?”
    榴花连忙道:“是徐管家让我给夫人喝的,还说是爷准了的,说是蒙汗药。”
    丽姐儿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待到了晨园,芳草带着丫鬟婆子在二门处等着,看着昏迷不醒的林氏都吓了一跳。
    “别傻看着,还不把夫人给抬进去!”丽姐儿厉声吩咐道。
    “是。”芳草连忙答应,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上前亲自服侍。
    “再派人去请郎中,快去!”丽姐儿到底管过家,下人不敢怠慢,得命的小厮不要命地疯跑在苏州城的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