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老大同老冯爷亲自陪客,山里人豪爽又直脾气,几碗酒下肚儿,那管事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问出了东家同这穷山僻壤的干系。
    他聪明的没有再多问半句,麻利的把自己灌醉,彻底体验了一把山里人的热情淳朴。
    老熊岭的爷们带着满身酒气,“耀武扬威”回到山上,结果又被家里婆娘抓着欢喜的嚷了一顿。
    原来,那年礼箱子里,她们原本以为不过是些点心茶叶或者土产之类,没想到却是出乎意料的丰厚。
    压箱底的四匹绸缎,花色式样鲜艳或者素雅,各有不同,显见是考量到了家里老少年纪不同,喜好不同,布匹上边是四只木盒子,每只四种,共计十六色点心。单独拎出一盒子正月里走礼,都是极有脸面的事。
    点心盒子上边还是四只藤编匣子,一匣子胭脂水粉,一匣子绣线,一匣子十六件全套纯银首饰,一匣子文房四宝。
    简直是吃喝穿戴用,全都考量到了,无所不有。
    家家户户的男女老少都是欢喜疯了,妇人喜爱那绸缎料子,老人喜爱那点心茶叶,孩子们喜欢文房四宝,当然闺女们直接抱了首饰匣子不撒手,惹得家里老娘笑骂不停。
    男人们看在眼里,也是笑的爽朗,有些后悔方才应该陪着那些管事伙计再多喝两坛子。
    人心从来都是肉长的,接受了人家的好意,自然要百倍回报。
    于是家家户户的妇人们都张罗开了,家里熏好的兔子来两只,雪堆里宰杀好的小笨鸡来两只,压箱底的好皮毛舍出两块…
    第二日,待得那些管事和伙计捧着大碗喝粥,小心翼翼伸筷子夹着碧绿的有些晃眼的果仁菠菜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带着回礼赶到了。
    原本已经清空的爬犁,迅速被重新装满,惊得那些管事和伙计都是瞪了眼睛。
    东家吩咐时候可是说了,他们这次送的是回礼。也就是说,老熊岭的年礼,东家已经收过了。如今他们再带这么多回去,可是要被训斥的。
    于是,他们忙不迭的推让,但老熊岭的乡亲哪里肯依啊。
    推让之间,就有些僵持不下了。
    倒是小米听得消息,赶了过来,赶紧打了圆场,“叔伯婶子们,先前我们家里已经给冯大哥送过年礼了,他这次算是回礼。可是不好再收咱们的东西了!再者说,他生意做得大,南北走动,收了这些山货,怕是也不好处置。不如,咱们把东西都收回家,该怎么吃就怎么吃。什么时候他来了,咱们猎新鲜,岂不是更好?”
    “那怎么成,你送去的年礼,可不包括大伙的。如今收了冯公子这么厚的礼,我们不回送些东西,那岂不是占便宜了!”
    性情耿直的村人都是摇头,不愿意把东西收回来。倒是惹得小米好笑,“大叔说的这话可不对,咱们老熊岭十八家一体,我家送去的年礼,当然代表咱们整个老熊岭了。若是大叔还觉得亏待了冯大哥,等他什么时候来了,单独请他吃顿好野物就是了。”
    那村人还要说什么,一直笑眯眯听着的老冯爷却是开了口,“行啊,都听小米的吧。咱们本来送山货是好意,但给冯公子添了麻烦,可就不好了。再说又不是没有相聚的日子,以后有机会再找补吧。”
    老冯爷的威信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众人赶紧点头应是。
    那管事和伙计们终于长出一口气,连忙同众人告辞。
    小米盘算着,管事五两,伙计三两,这般的赏银应该不算少,于是就只把起早蒸好的一筐白面大包子装上爬犁,送了众人路上做干粮。
    马队轻车简从,出了老熊岭,迅速就淹没在漫天风雪里。
    众人抄起扫帚,照旧开始清理隐没了大半的山路。即便很快山路就会被风雪再次淹没,但过日子就是个心气儿!
    可以穷,可以缺吃少穿,但家园不能脏乱,不能懒惰混日子!
    达库等十几个草原人,早就拿到了刘叔打造的长刀,这样的天气里,居然就只穿了个汗衫儿,一刀刀劈开寒风。
    初一也是同样穿戴,额头隐约蒙了一层汗珠子。高仁嘴里咬着糖葫芦,也不知道在哪个淘气小子手里抢来的。
    他不时在队伍里游走,这个踢一脚,那个拍一记,骂道,“蠢货,怪不得你们被卖做马奴!除了有把子力气,别的屁用没有!”
    “手抬高,往下砍是不准备要自己脚丫子了!想死就滚回草原去,死这里,还得小米帮忙张罗棺材1”
    包括初一在内,所有人都是恨得牙齿痒痒,但技艺不如人,他们打了无数次群架,都没伤到高仁一根儿头发。再者说,高仁虽然嘴上刀子一般锋利,教起他们也是从不藏私,这么不过一个月,他们的保命本事可是长进太多了。
    小米远远瞧了一会儿,眼见高仁敲得初一龇牙咧嘴,就忍不住笑个不停。可惜韩姨母咳嗽又咳嗽,她只能回了山上。原来的世界,穿了肚兜上街的姑娘都是一抓一把,更别说光膀子的男人了,可这里是大元,没成亲的女子,看几眼穿汗衫的男人都算失礼…
    铁夫人正在院子里走动,见得小米回来就问道,“书信可是捎走了?”
    “呀,干娘,这么点儿小事儿,您还信不过我啊?”
    小米上前抱了铁夫人的胳膊撒娇,自觉闷在家里有些无趣,就道,“书信已经托付给冯家管事了,他答应一定亲自送到您指定的地方呢。还有,干娘,家里年货还有短缺,不如今日咱们也进城去逛逛?”
    铁夫人被她抱的心头又暖又软,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东西立刻都捧来,只为了换闺女的一个笑脸,跟更别提这样的小要求了。
    她正要答应的时候,刘婶子却是突然跑了进来,“小米啊,可了不得了!”
    “婶子,什么事,把你吓成这样?”
    小米下意识直了身子,惹得铁夫人也是问道,“有话慢慢说,天还塌不了!”
    刘婶子自觉有些夸张,讪讪笑道,“那个,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媒婆上门了!”
    “媒婆?”
    小米随口问道,“难道是给我家二哥三个提亲的,这可不是好时候…”
    “不是,是你!”刘婶子急了,“那媒婆是这附近特别有名的王快嘴,我原本还想找她给小刀寻个好媳妇呢,不想她方才上门了,点明给你道喜,那不就是给你提亲吗?”
    “我?”
    小米皱了眉头,还要再说话的时候,铁夫人却是拍了她的手,阻拦道,“这事,你不必理会。好人家的姑娘,哪有随便让外人见面的道理,就是媒婆也不成。先前你娘亲不在也就罢了,以后你要把规矩立起来。今日这事有我呢,你自管忙去吧。”
    “哦,好,干娘。”小米吐吐舌头,生怕铁夫人再敲打刘婶子,赶紧扯了她进屋,不想刘婶子却是摇头,“夫人说的没错,家里是该立规矩了。我们这些婆娘,自然是心疼你的,做多少活计都不嫌累。但有些规矩礼法确实不明白,你将来是肯定不会嫁去小门小户,早点儿学着立规矩,省的让人家欺负了。”
    说着话儿,她就走到铁夫人跟前行礼,“多谢夫人教导小米,我们老熊岭乡亲都盼着她好。”
    铁夫人微微动容,亲手扶了她起身,正色道,“你放心,她是我闺女,没人能欺负得了她。”
    风娘也是笑道,“山下还有媒婆等着答对呢,咱们跟着夫人去看看,到底是哪家后生看中咱们姑娘了?”
    “走,去看看。”
    三人说笑着,下山去了,小米扶着门框眼巴巴看着她们的背影出了二门,突然觉得头上不知何时罩了个金箍儿,以后怕是不好再随便翻跟头了…
    山下门房里,被十里八乡推崇为第一快嘴的王婆子,一边喝着茶水一边不着痕迹的打量着里里外外,心头忍不住把以往对老熊岭的印象彻底掀翻,又画上了一个重点号。
    虽然听说老熊岭日子过得好了,家家户户又都种着日进斗金的暖房青菜,但先前老熊岭上下穷困又野蛮的传言实在太深入人心了。
    如今再看看,这门外晃荡的后生,各个都是簇新的袄裤,翻毛的皮坎肩。偶尔有进来送茶水点心的小媳妇儿,头上的银簪子,手上的银镯子都是分外晃眼。就是淘气小子们也拾掇的干净利落,哪里有别的村落那些孩子鼻涕淌成河的脏模样。
    这些,无一不显示老熊岭的日子有多富庶,多红火。
    她心里暗暗有些激动,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这样的好地方,不知道有多少好亲事等着她张罗呢,今日才上门,实在是太过怠慢了。这是来的早,若是再晚几日,被别的同行抢了头筹,她真是哭都没有眼泪了。
    正是琢磨的时候,门扇“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了开来,随后走进来一个姿态高傲的老妇。
    老妇穿了八分新的宝蓝六福迎门团花暗纹大袄,下边衬了蜜合色罗裙,外边罩了玄色八团如意花卉厚锦的披风,头上只简单插了一根银簪,手上耳上也是光光,但偏偏眉眼间那份傲气稳重,让王婆子下意识就站了起来,恭恭敬敬行礼,待得想要开口又不知道要怎么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