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怡匆匆换了见客的大衣裳,又跟文娟在前院会合,双双带着打伞的丫环们前往于老夫人的院子,不料在半路上遇见了踏雪。
    踏雪没有打伞,身上只穿着半旧的淡青细布夹袄,系着酱紫色撒花布裙,头上草草插着两朵绢花,都被雨水打湿了,几缕散发垂在额前,衣裳也湿了大半,裙脚处还沾了几点泥土,显得十分狼狈,人也瘦了一圈,左边下巴处还有一块不大显眼的青肿。她本是文慧的贴身大丫头,文娟见了她,自然是没有好脸色的,只冷冷哼了一声,便扭开头:“哪儿来的丫头这般不懂规矩?还不赶紧给我让开?!”
    踏雪咬了咬唇,看了文怡一眼。文怡倒是知道她还算是个明事理的,一向看不惯文慧的胡闹,便放缓了神色,问:“有什么事?这样急跑出来,连伞都不打?”
    踏雪松了口气,但旋即又露出了几分难色,小声说:“小姐……小姐想请九小姐代为说项……让老太太和太太放她出来……她听说姑老爷和姑太太来了,想去赔个不是……”
    文娟大大地冷笑一声:“说得倒轻巧!”文怡看了她一眼,又瞥向同行的几个丫头婆子,她便不甘不愿地闭了嘴。
    文怡对踏雪道:“大伯祖母相召,我这就要过去了,哪里来得及现想借口?再说,当着柳姑父和三姑母的面,我便是有心帮她,也没有我一个做晚辈的擅自开口的道理。你回去让六姐姐放心,大伯母还在前头呢,不会忘了六姐姐的。”
    踏雪眼圈一红,低头小声道:“多谢九小姐了,若是有机会,还请九小姐多替我们小姐说几句好话吧。如今府里的人什么难听话都出来了,我们小姐听在耳朵里。偏又出不得门,如今连太太都不肯见小姐了,小姐每日只能拿我与寻梅出气……九小姐就当是可怜可怜奴婢们吧……”
    文怡听得面色一沉,吓了踏雪一跳,她见状只好略放缓了神色,淡淡笑道:“我知道了。你去吧,回去后记得换上干衣裳。再喝点热茶姜汤,可别着了凉。至于你们小姐那里……不管她说什么,你们只需要把她看好了就是!”踏雪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点头应了,曲膝一礼转身离去。
    雨势又重新大起来,风夹着雨丝,越发阴冷,但文怡心里的怒火却是越烧越旺。
    文慧在路王府赏花会上遭了算计,她本来也是有几分同情的。尽管心中也曾埋怨过文慧行事不慎,叫郑丽君诓了过去,又出言冲动再次得罪了对方,导致如今这个结果,但对文慧还是以劝解居多。然而,一认出康王世子便是前世杀自己的凶手之后。她的想法就渐渐开始改变了。她可没忘记,当时站在康王世子身边的人,就是文慧,而且康王世子之所以会杀自己,也是为了文慧……
    康王世子那天之所以会将文慧的手串还回来,也是为了文慧吧?他们同样在京城长大,想必是早就认得的。她忘不了。当康王世子提到要不要解决郑丽君时,他眼里闪过的凶光,一如她前世所经历的那个噩梦中的情景!那时候,因为文慧而成为康王世子欲杀之而后快的目标的,是自己,如今,这个目标变成了郑丽君吗?
    重生近五年光阴,几乎所有事情都已经有了变化,哪怕是她对文慧的怨恨与厌恶,也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不知不觉得削弱了许多。她开始觉得前生种种俱是云烟,开始觉得文慧的性情虽惹人讨厌,却还不至于无可救药,甚至开始觉得文慧被郑丽君一再算计伤害,实在有些可怜……可踏雪的遭遇却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踏雪寻梅都是文慧的贴身大丫环,当初文慧在清莲寺清修,她们就一直陪在她身旁,吃了好几个月的苦头,好不容易出来了,终于可以回京,却一路都没少受气,最后这两个丫头不得不为了自保而另寻靠山。但无论如何,她们陪在文慧身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是文慧真的知道好歹,便是心里再不高兴,也不该对她们动辙喝斥打骂。对陪伴多年的近侍,她尚且如此薄情,自己这个素来与她不睦的远房堂姐妹,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文怡沉着脸在雨中走着,不知是不是因为她面色实在不好看,一路上连文娟都不敢吭声,好不容易,一行人终于到达了于老夫人的院子。文雅已经先一步到了,刚刚向柳姑父与姑母柳顾氏见过礼。
    柳姑老爷是个四十来岁的清瘦男子,唇上留着长长的胡须,颇有几分书香气息,但因为神情太过肃穆,倒是让人觉得官威十足。他穿着半旧的锦衣长袍,身上也只戴了一枚形状简洁的青玉佩,若不是官威太明显了,还会让人觉得是哪个富家出身的读书人呢。
    文怡与文娟向他见过礼,他神情淡淡的,视线只在文怡脸上略停留了一瞬,便立即转开去,对文娟甚至没有瞧过正眼。他只是说了些夸奖、教导的套话,又让她们多孝顺祖母,然后顺口问候了一声还在“养伤”不能出来见客的文娴,便没再说什么了。
    于老夫人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只是瞥了女儿一眼。柳顾氏面上倒是带着笑容,莫非他们夫妻带来的不是坏消息?于老夫人转了转眼珠子,又与长子顾大老爷对视一眼,稍稍放下了心,转眼瞥见长媳蒋氏一副着急和欲言又止的表情,脸色便阴沉下来。
    蒋氏不是能沉得住气的性子,她虽然对女儿文慧十分失望,但还是会为对方的前程担忧的,见柳姑老爷只见了几个庶女、侄女,再问候了文娴,对未过门的儿媳文慧竟是一句都没提起,莫非是要毁婚了?!她着急地看向婆母与丈夫,见他们都没什么表示,便忍不住开口道:“五丫头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大夫说她明儿就能下地了呢!六丫头的风寒也都好了……”顾大老爷一个凌厉的眼神甩了过去,她张张嘴,不甘不愿地住了口。
    柳姑老爷仿佛没听清楚似的。只是微笑着点头:“那就好。”却没了下文。柳顾氏则向母亲递了个眼色,于老夫人会意地命蒋氏:“把孩子们都带下去吧,吩咐厨房治两桌席面,今儿留姑老爷在咱们家好好喝一杯。”
    柳姑老爷没有异意,顾大老爷的眼神又甩了过来,蒋氏心中酸楚。却还是不得不领着文怡姐妹三人行过礼退了出去。
    才出门,文雅便露出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只是被蒋氏狠狠地瞪了一眼,方才收敛了些。文怡倒是与蒋氏相处得不错,温言相劝:“伯母别太担心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到底是骨肉至亲,况且这次也不能完全算是六姐姐的错。”蒋氏感激地看着她道:“好孩子,难为你这般懂事,可惜我竟没福气,没一个象你这么懂事的女儿……那个孽障。若不是我亲生的骨肉,我真狠不得……”咬咬牙,没说下去,却红了眼圈,低头抹起泪来。
    文怡见廊下婆子丫头们都悄悄探头来看,忙对蒋氏道:“伯母别伤心了。不是还要安排午饭么?您忙去吧,我们姐妹自行回房就行了。”
    蒋氏一边抹泪一边点头:“好孩子,你们去吧。”然后叫过廊下侍候的古嬷嬷与刘嬷嬷,嘱咐起午宴的安排来。
    文雅调头走了,而文怡则自行带着文娟回转,心中猜测着今日这番没头没脑的拜见,究竟是怎么回事?柳姑父过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此时。屋里的于老夫人与顾大老爷两人,却正处于震惊之中:“什么?!”
    柳姑老爷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京城中流言四起,两个内姪女儿的闺誉都受到了极大的损害,怕是日后许婚不易了吧?此事的实情到底如何,只有几个亲身经历过的孩子知道,但是宁哥儿与素姐儿是一个说法,六姪女儿却又是另一个说法,叫人弄不清楚,到底哪一个说法才是对的!然而不管谁是谁非,五姪女儿却是无辜受累的那一个,为此还失了一门好姻缘。她年纪略长,本来就已经失过一门亲事,经过此事,日后姻缘越发不利了。说到底,这都是我们家宁哥儿处事不周到的缘故。”
    顾大老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怎能这么说呢?不过是意外罢了,外甥原也是好意……”侄女儿今后许婚确是不易,但是……如果自家女儿失去这门亲事,日后就更加许婚不易了!
    柳姑老爷却似乎十分坚决地把责任揽到自家儿子身上:“你这话虽是好意,但我已经问过两个孩子了,当时宁哥儿拦在最前头,提防那马撞过来,只知道六姪女儿就在身后,因此匆忙间一听到她的惊呼,便以为她遇到了危险,转身瞥见有人撞过来,生怕她摔着了,就张开双手抱了上去,摔到地上后,才发现……”顿了顿,“他当时也懵了,可这原不过是意外罢了。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愣在那里不放手,致使事情引来多人围观……他要救助姐妹,原是好事,可是事后处置不力,当然就是他的错了!若是他没糊涂,趁着众人还没留意到时,放开五姪女,他们顶多就是狼狈一些,叫人笑话两句罢了,哪里会有今日这番尴尬情形?我在家已经教训了他几句,他也知道自己错了。可仅仅知错是不够的,还要尽可能去弥补这一错处才是!”
    顾大老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我家慧丫头……已经跟宁哥儿定亲了!信物还在我们手上呢!”
    “就是为这个我才烦恼了这么多天。”柳姑老爷叹了口气,随即露出大义凛然之色,“然我不能坐视自家孩子犯下大错而不顾!宁哥儿一时不慎,致使五姪女终身无靠,他就该负起责任来!两个孩子的年岁原本也没差多少,正可匹配。虽说宁哥儿原本跟六姪女儿是定下亲事的,但两个丫头本是姐妹,我们柳顾两家联姻,倒不一定只限于六姪女儿。再说,以六姪女儿的家世、容貌、才情……再寻一门好姻缘,也是极容易的。我家那个混小子,原就配不上她,若不是岳母大人疼他,又怎会许了这门亲事呢?倒是五姪女儿更可怜些,两家本是至亲,我又怎能看着孩子无辜受苦?”
    他说的固然是好话,然而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文慧的名声比文娴只会更差,如今就算是回老家寻亲事都不成了!
    顾大老爷心中暗暗抱怨,同样是顾柳联姻,但弟弟的女儿嫁进柳家,对自己却未必有多大助力,更别说弟弟只是进士,五侄女又出了这么一桩变故,这门亲事成了,柳家反倒能得一个宽仁君子的好名声,自家却要吃哑巴亏,日后顾家就算有求于柳家,也未必能说得上话!
    于老夫人则阴沉着脸,没吭声。文娴文慧都是她的亲孙女,她倒是能一碗水端平的,只是文慧越大越胡闹,让她多少有些厌烦了,此时她更希望能保住文娴。若不是当初离开老家时,她已经放出话去,说要给大孙女儿寻一门好亲事,她还可以把孩子送回平阳去另寻人家,如今这样回去却太没脸了。不过,若事情实在不得已,舍了这点脸面,倒也不是不行。但如果文娴能在京城找到好亲事,自然更理想了!至于文慧,等到这孩子真正懂事的时候,她再原谅也不迟,只是可惜以后无论是京城还是平阳,都找不到愿意娶文慧的上好人家了。
    这么想着,她又记起了上京路上遇见的归海罗氏,沉思起来。
    文怡不知道罗家又被人惦记上了,午饭前她收到了罗四太太派人送来的条子,上头是罗明敏的字迹,写着柳东行今早参加武会试,考的是弓马,非常顺利,因担心她惦记,便特地捎了个信来。
    文怡看得又是心喜,又是脸红,听到冬葵在门外打招呼:“如意姐姐怎么过来了?”她忙将纸条收好了,整理一下衣裳,起身笑着迎了出去。
    如意是给她带好消息来的:“柳姑老爷和姑太太已经跟老太太与大老爷商议过了,说是过几天等东行少爷武会试考毕,就给他与九小姐办小定礼,等这事儿完了,还要给东宁少爷与五小姐定亲呢!”
    文怡闻言,先是一喜,继而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虽然早知道文慧的婚事可能会有变故,但这姐妹易嫁……也未免太离谱了吧?!(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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