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怡还以为自己是一时眼花看错了,定睛再细看,那人分明就是柳观海!只是他眼下换了打扮,瞧着与往日的气质大不相同了。
    在平阴时,他日常总是穿着布袍,简单地在腰间系条布带,身上也不带什么饰品,头上也是梳的单髻,利利落落、干干净净地。布袍的料子一直都是单色的,以深色为主,黑的,石青的,深蓝的,墨绿的……衬着他的五官与身段,倒是越发精神了。
    可眼下,他穿着一身深枣红色的提花缎直裰,头上戴的也是如今正时兴的黑纱方巾,腰间系着丝绦,挂了两三个佩饰,有金有玉,一副富贵人家公子哥儿的做派。若不是他五官生得端正,神色也不见轻佻,再加上外头罩了一件黑斗篷,盖住了里头衣服的亮色,文怡还以为是哪家暴发户出门了呢!
    她不由得暗自在心中唾弃:便是要打扮得富贵些,穿深色衣裳不好么?单色的绸缎,或是清淡雅致的纹样,都很合适,况且深色最衬他!若还要添几样饰物,拿金的做什么?一个简简单单的玉佩便足够了!他这模样,哪里象是个名门望族之家读书识礼的子弟?!
    才唾弃完,她心中又生了懊恼:柳观海要怎么打扮自己,与她何干?!她多管什么闲事?!
    只是她有些想不明白,柳观海到这里来做什么?那些马车里坐的又是什么人?!
    她掀起车帘一直看着他骑马跑到长房宣乐堂门前下马,早有门房的仆人迎上来,他说了几句话,那仆人便露出大喜之色,飞奔回门中报信去了,接着他将马缰丢给了其他围过来的仆人,回身跑回第一辆马车跟前,恭敬地说了几句话。接着又去了第二辆马车前,然后是第三辆……
    文怡看得糊涂了,柳观海的行为,真不象是位名门子弟,倒象是管家长随之类的……她心中一动,回想起他当年曾经提过的身世。心想莫非他是跟着长辈前来的?既然他父母双亡,他寄人篱下。受到薄待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他熟识的明明是她们六房,他的长辈却来找长房……对了!长房的三姑母嫁入柳家为族长夫人,难道是她回来省亲了?!她既是族长之妻,柳观海身为旁支子弟,跟在身边侍奉也不出奇,只是可怜他无依无靠,方才被三姑母当成是奴仆一般使唤罢了。
    文怡微微叹了口气,旁边紫苏疑惑地问:“小姐。您叹什么气呀?”又朝马车队的方向看了看,“这来的是谁?好气派!”文怡淡淡地道:“大概是三姑母回娘家省亲吧?”紫苏吃了一惊:“三姑太太?!我好象听人说过,她嫁给了皇亲国戚是不是?!听说很少回来,小姐怎么认得是她?!”边问还边伸头去看。
    郭庆喜也在前头道:“小的倒是认得其中一个赶车的,从前是跟着三姑太太嫁去恒安的陪房,这才猜到几分。没想到小姐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原是六房旧仆,只是在当年卢老夫人遣散下人时,离了六房门下,原本只是四处打些散工,直到三年前才被召回。因是家生子,他在顾庄认得的人也多。
    文怡有些不自在地笑笑:“我也是认人而已……”接着又觉得有些不对,“你们没看出来?!那些人里头。有一个是咱们的熟人哪!”虽说她跟柳观海这两年见面见得少些,可底下人与他应该是常来常往的,别的人不说,郭庆喜就没少帮着拿药送药!
    紫苏却面带不解地摇头,前头郭庆喜也说认不出是谁,文怡有心说出答案,但话到嘴边,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红了脸,道:“不认得就算了,兴许是我看错了!”
    她坐在车里,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偏那马车队又迟迟不动,把庄口到长房门前的大道都堵满了,文怡的马车没法往前走。她忍不住又再掀起一角车帘往外看,不料“柳观海”正好在这时候往她这边看来,两人对了一眼。他怔了怔,脚下差点儿踉跄了一下,她也飞快地放下了帘子,只觉得心跳得有些快。待情绪平复了些,她又觉得自己太大惊小怪了,又不是头一回见,做什么这样一惊一乍的?!
    她压下再掀起车帘看过去的念头,用尽可能平淡的语气吩咐:“这样等下去没完了,祖母必要担心的,咱们绕道走吧。”紫苏正掀起另一边车帘往外看得正兴起,闻言有些失望地缩回了头,郭庆喜应了一声,马车便掉转了方向,往另一条路走去。
    回到宣和堂,文怡到祖母跟前请过安,又陪她说了一会儿话,却始终有些心神不属。卢老夫人还以为她是累了,便道:“回屋去歇歇吧,年纪轻轻的,可别累出病来,叫仲茂林把事儿报到我这里得了,你就好好歇几天!”
    文怡忙笑道:“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了?孙女儿只是记起学里的功课漏了一点没做,心里总是念叨罢了。”
    “漏了补上就是,这有什么?”卢老夫人不以为然地道,“那位罗先生是恨不得把你们都教成满腹诗书的才女!从前闺学教的东西还有分寸,如今越发不中用了!女孩子们学点才艺陶冶性情是好事,但太过用心就失了本分。我看你如今就很好,才艺会一点,闲时打发打发时间就行,针线与理家才是正道!”又道:“你平时又要管家,又要做功课,还要过问我的饮食起居,已经很累了。其实祖母不希望你一心扑在这些事上头,偶尔也该玩一玩,散散心。你才多大年纪?趁着如今还小,正是该玩的时候!不是说你五姐姐明儿要请你去吃茶么?你就过去松快松快,有人不长眼的,你也别理会,自个儿开心最要紧。”
    文怡笑着应了,又说了一会儿话,方才回房。她犹豫了好久,方才传了手下一个办事的媳妇子何家的来,吩咐道:“方才在外头。听说长房有客,好象是三姑母回来省亲了,不知道是偶然路过,还是打算小住。你去打听打听,来的都是些什么人,打算逗留多久。回头我好预备送礼。”何家的一礼,领命去了。
    这个何家的其实是紫苏之母。当初是母女俩一块儿买进来的。与女儿的天真直率不同,何家的为人沉稳实在,嘴很紧,知道分寸,叫她去打听消息,她就算没办好差事,也不会把不该说的话告诉人,让人很是放心。如今文怡已经快满十四岁了,要打听别人家的男子的消息。就不能象小时候那么大方,要是叫人知道了,难免要说闲话的。
    何家的一去就是两三个时辰,文怡先是练了一会儿字,然后又看了一会儿书,只觉得静不下心来。总有些烦躁。一听说何家的回来了,她立时便站起身,顿了顿,方才重新端坐下来,淡淡地叫人去传。
    听完何家的回禀,文怡半天没反应过来:“什……什么?!”
    何家的以为她没听清楚,便道:“小的打听过了。的确是三姑太太带着东宁表少爷回来省亲,同行的还有一位桂姨娘,原是三姑太太的陪嫁,还有一位是柳家旁支的少爷,叫柳东行。”
    文怡深呼吸一口气:“你问清楚了?!确实是……叫柳东行?!”
    何家的怔了怔,点头道:“是,是叫这个名字!”想了想,又有些迟疑地道,“小的跟长房的婆子打听时,有人说起……这位柳少爷的名字不大对劲儿……他既是旁支,不知为何是按柳家长房的规矩命的名……听说柳家只有长房的人,名字是带东字的……”
    文怡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淡淡地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去仲娘子那里领一串钱,就说是我发话赏的。”
    何家的面带喜色谢了赏,退了出去,紫苏早就兴高采烈地凑过去撒娇了。秋果和秀竹也跟在一旁凑趣。倒是紫樱和冬葵看出文怡脸色有点不对劲,小心翼翼地探问她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不舒服?她当然不舒服!
    文怡板着脸把丫头们都支了出去,便回到卧房里,重重地往床边一坐,手都颤抖了起来。
    柳东行!这个名字她几乎忘记了,但如今被人一提,她立时就想了起来。这正是前世四伯父四伯母要把她许亲的那个对象!柳家所谓的旁枝,其实是三姑父的庶长子!她万万想不到,那个救了她一命,又跟在萧老大夫身边,在平阴时常与她见面,甚至在临走前悄悄送来一束零陵香的柳观海,就是柳东行!
    她心头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又酸又涩,一时想到前世可柔告诉自己的,柳东行的身世、残疾,以及打算娶她为填房的过往,一时又想到,柳东行向萧老学习兵法,分明就是打算要从军的,正好跟前世的武将身份相合!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将来会娶一位短命的妻子,还会在战场上受到重创?!
    还有,那年在太平山西山坡的林子里,他问她是否真的怨恨族人亲人的薄待时,曾透露过他的身世。他是父母双亡,又养在叔婶跟前的,那倒还真是柳家旁枝,而那庶长子的传言,又是怎么回事呢?!可柔不会骗自己,可他同样没理由骗自己,莫非是有人故意为之?!想到方才他如同管家长随一般的行事,她又不由得为他难过。
    她心里一时是酸,一时是疼,又带着几分苦涩,最终才忽然记起:相识近四年,她居然从来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而他也从来没告诉过她,他不叫柳观海!
    这是什么意思?!他在糊弄她吗?!
    文怡心中一阵恼怒,不由得冷哼出声:如果不是她正好出门遇上了柳家的车队,又叫了人去打听,怕是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个事实吧?!
    她咬了半天牙,猛地想起镜奁中的花束,便蹭的一下站起身来,冲到妆台前,打开镜奁的小抽屉,拿出花束,越看越生气,索性两手一掰,把花束拆成了零碎,散得整个妆台都是,接着又叫人:“紫樱!”
    紫樱应声进来了,望见桌上的干花碎,十分诧异。
    “把这些东西……”文怡顿了顿,闭了闭眼,没好气地扭过头去,“拿匣子装起来,闲时做几个荷包装上,你们随身带吧!”
    紫樱小心地应声下去了,不一会儿,便拿了只空匣子来,把干花全都装了进去,又将妆台和地面都打扫干净了,方才道:“小姐,长房五小姐叫人捎了口信过来,说是……家里来了客人,明儿不能招待您过去吃茶了……”
    “那就不去!”文怡重重地将一本书摔到桌面上,大力翻开几页,“我乐得清闲呢!”
    紫樱眨眨眼,大气都不敢出,退了下去,小声嘱咐丫头们不许来打搅文怡。
    文怡盯着书看了半日,始终看不进去,忽然觉得有些委屈,鼻头一酸,眼圈便红了。
    次日文怡一直待在家里陪祖母,卢老夫人问起茶会的事,她轻描淡写地说了缘故,卢老夫人便道:“又不是节,怎的在这时候回来省亲?”又问孙女:“后儿是你生日,想要什么好吃的?吩咐厨房做去,咱们祖孙俩在家里好好乐一乐。”
    文怡这才记起,今日已是四月初九,后天可不正是她的生日?!忙道:“祖母想要吃什么?就照您的意思做吧?”
    卢老夫人笑道:“就随你,吃什么玩什么都由你做主,是你过生日呢!”又命人这几天不许拿家务事烦文怡,一定要让孙女儿好生乐一乐。文怡在一旁笑着,心情渐渐愉悦起来,开始觉得自己是在自寻烦恼。
    赵嬷嬷听说卢老夫人正在说文怡生日的事,忙忙赶过来道:“别的事倒罢了,这一回老夫人和小姐可得听我的!这个生日不比先前,再有一年小姐就及笈了,跟小时候可不能比!咱们家如今也兴旺起来了,不如趁这个机会,好生热闹热闹!小姐一年到头忙活,就没个轻省的时候,叫人看了好不心疼,如今正该歇一歇呢!”
    文怡听了笑道:“嬷嬷虽是这么说,到时候酒吃完了,人闹过了,收拾东西还不是我的事?总不能劳动祖母大驾!我哪里就能歇了!倒不如省事些,只家里人吃一顿饭就完了。”
    赵嬷嬷哂道:“小姐也太小看嬷嬷了!不敢劳动老夫人大驾!嬷嬷年轻的时候,也管过事儿,操办一回酒又算什么?!这回就看你嬷嬷的本事吧!”
    文怡忙道:“这可不行,没道理我年轻小辈闲着,却叫你老人家忙活的道理!”
    卢老夫人却道:“你让她去,如今家里人口多了,她平日除了陪我说话,做做针线,便闲得慌,正要找事来做呢。你放心,你嬷嬷能干着呢,你且跟着学学是正经!”
    文怡只是笑,赵嬷嬷却真的忙活开了,立时便叫了管家仲茂林来商议,这时前头门房的钱婶忽然来报:“长房二太太派人下了帖子,说要请老夫人和小姐去做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