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房新生的婴儿虽是早产,生来比人虚弱些,但经过数日经心看护,渐渐强壮起来。十五太太徐氏隔天也醒了,虽然伤了元气,又失血过多,但神智清醒,能吃得下几口细粥。遭此大劫,居然能母子皆安,九房上下都欢喜不已。
    只是这份喜气很快就打了折扣,徐氏娘家传信过来,在孩子出生后的第三天,徐家老爷没了。为了治丧,徐家人抽不出人手来照顾刚刚生产的女儿,只有徐氏的嫂子过来看了小姑一眼,便匆匆离开。
    顾庄渐渐地出现了一些闲言碎语,说这个孩子出生的时辰不好,居然是七月十四日夜里子时前的最后一刻降临人世的,若是再迟一点,赶上七月十五出生,也还罢了,偏偏在鬼门大开时出世,实在太不吉利了些,而且一出生,就克死了外祖父,连亲生母亲都差点丢了性命,亲生父亲也沾染了邪气重病在床,以后怕是难养得很。
    九房的男主人顾宜同其实没两天就病愈了,正为妻子再度平安添丁而欢喜,一听到这种话,顿时火冒三丈。不论是谁,只要被他听见有人说这种话,都要跟人大吵一顿。没两天功夫,九房的五姑太太被娘家哥哥赶出大门的小道消息就传得顾庄上下人尽皆知了。众人都知道这位五姑太太表面上斯文守礼,背地里是个不修口德的,都在暗里取笑。俗话说,打人不打脸,就算心里有话,也不能当着人面说出来呀?更何况她还是孩子的亲姑姑呢!
    相比之下,六房待产妇与新生儿的态度倒是毫无异样,该送的礼物一点不少,隔天就去探望一次,以两家的距离来说,不算殷勤,但也不算冷淡。因六房在救人的事上是出了大力的,族中见状,都说老太太是个厚道人。
    卢老夫人因为十四日夜里冒雨上门助人,次日早上离开后又不顾饥寒疲惫跑到清莲庵里拜佛,给九房母子祈福,不慎感染了风寒,因此每次都是派孙女儿上门的。九小姐虽是个孩子,但她祖母教养得好,小小年纪,就稳重知礼,一派大家风范,见过的顾氏族中女眷看在眼里,都暗暗点头。六房虽是败了,但根基还在,两代主母都是大户人家出身,脾气虽然执拗些,但礼数是不缺的,绝不会因为家境差了点,就耽误了孩子教养,真不愧是顾氏百年望族的后人。
    文怡面带微笑地听着众人的夸奖,不温不火地谦虚几句,面上却一点异样都没有。她不是真正的十岁孩童了,自然知道,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眼下不过是周围众人顺着九房的口风夸自己几句,将来自家遇到难事,该翻脸的人,绝不会因为六房知礼而有所犹豫。因此她只是淡淡地面对众人的夸奖,也没因为有人夸了她,就跟那人亲密些,只把注意力放在正主儿身上,安慰着十五叔父子,又说十七弟长得玉雪可爱,没几天功夫,就长大了许多,将来必定会生得壮壮的。
    顾宜同听得嘴巴咧到了耳根下,文顺更是笑得象个傻瓜,活象文怡夸的是他似的,只有文全有些不满,抱怨母亲生的不是妹妹,他盼了妹妹好久了。这童言童语自然是惹得众人大笑,顾宜同一巴掌拍上他的后脑勺,笑骂:“胡说什么?!弟弟有什么不好?!”文顺也在旁劝他:“二弟,小弟也很可爱,将来母亲再生个妹妹就好了。”
    这时,九房的丫头丹儿送了花生糕上来,说是主母吩咐招待客人的,才收上来的新花生,最是香甜。来做客的顾家女眷说来都不是外人,但也没忘记客气一番,文全却早已忘记了方才的抱怨,两只眼睛盯着花生糕不放,嘴上还在跟着父亲说请客人吃糕的话,因为眼神太明显了,文顺暗地里直扯弟弟的袖子。
    文怡抿嘴笑着看他们一家人互动,心下有几分黯然,这种天伦之乐,她怕是一辈子也享不了的。不过想到祖母这两天越发温煦的态度,她心底又一暖。有真心关爱自己的亲人就足够了,她何必一心羡慕别人呢?这样想着,她脸上便笑得更甜了些。
    待她告辞离开后,稍晚才离开九房的一位女客九太太胡氏便跟同行的四太太刘氏悄声嘀咕:“平时倒是不觉得,方才近前一看,才发现九丫头长得也挺清秀的,虽比不得六姑娘俊俏,却不比五丫头差呢。”
    刘氏神色不动:“九丫头本来就长得不差,如今年纪小,还没长开呢,过几年只怕就盖过五丫头了。六丫头虽然长得好,可惜不够贞淑娴静,到底是高门大户教养出来的,跟咱们这样的书香人家不同。”
    胡氏干笑几声,眼珠子一转,笑道:“其实咱们顾家的女孩儿,都比外人强得多,不论容貌如何,至少知书识礼这一点上是叫人挑不出错的,待人接物也极好,光看九丫头那一番气度,就知道咱们顾家的家教好了。不过九丫头到底年纪太小了些,六老太太也是的,先前已经救过人了,族里也挑不了她家的理,她家本没什么人,她又病了,对十五弟妹母子便是少过问几句,大家也都能体谅,何苦天天派个孩子过来?”
    刘氏瞥她一眼:“十岁的孩子也能顶用了,六婶也是一片心意,到底是亲眼看着出世的孩子,别说是她老人家,就算是我,也忍不住多来瞧几眼。大难不死呢,日后必有后福,小娃娃白白嫩嫩的,多有福气?难道弟妹看了就不爱?外头那些不三不四的话,听了也脏耳朵,弟妹还是少理会的好。”
    胡氏讪讪地道:“嫂子这话说的……我何尝理会过那些闲话?!我也是见小十七长得讨人喜欢,才多心想一想,哪里就嫌了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六房一向少理会族里的事,这回可是露了脸了,可老太太跟九房向来不见有多亲近,怎的在十五弟妹生产前,就来往多了起来?!孩子出生后,她又见天的送东西上门,也不知道打什么主意呢!嫂子,六房可是绝了户的!九房如今有三个儿子,老太太该不会……是打着小十七的主意吧?”
    刘氏肃然道:“休要胡言!六房绝户多年了,当年多少人劝着老太太过继,她都没应,如今怎会平白无故地想起这桩事来?!更何况,族中每年出生的孩子也不是没有,几房嫡支谁不愿意帮六房一把?!老太太谁都没应,又怎会看上偏房庶支的孩子?!弟妹向来没少向六婶娘请安,当知道她的为人,这种话,以后休要再提了!万一传了出去,你叫九房如何自处?!那可是救命大恩呢!”
    胡氏讷讷地不敢多说,低头认错,刘氏又教训了她几句,方才甩袖走了。只是刘氏坐着马车走在回家路上,想起妯娌的话,也不由得多想:六房向来是不理族中俗务的,这一回的确是显眼了些,先是六房的仆役发现了遇险的九房主仆,药材担架雨具又大都是六房出的,六房的祖孙俩更是连夜冒雨去九房帮着主持大局。这种种事迹,说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些吧?
    念头一起,她便再也压不住心头的疑惑,便借着探病,到宣和堂打探来了。
    文怡站在祖母病床前,听到四伯母刘氏的疑问,心中暗暗松了口气。那天为了救人,一时没顾上,事后才想起自己留下了许多破绽,幸好祖母为自己想好了圆谎的借口,不然还不知道要怎么混过去呢。
    因为早有腹案,她没怎么慌张,看到祖母双眼望过来,她便上前微笑道:“四伯母正问着了呢,其实说来也巧,那日不是七月十四么?城里的大寺庙都有法会,家里也备下了供奉祖先的供桌。本来祖母还预备下一些糕点、时鲜果子、棉布和雨具,打算到庙里施舍的,因为大雨才耽误了。原想着十五日雨停了再去上供也行,没想到那天晚上就用上了呢。几块门板是因为坏了不能用,先拆下来放着,等天放晴了就请人来换新门。至于药材,是备着自家用的。眼下正是秋收的日子,每年秋收,佃户中总有人割着手呀,砸着脚什么的。祖母心慈,想着多备些药材,给佃户们使,也是行善积德呢。说来都是十五婶和十七弟福大命大,那晚因家里供奉祖先的糕点坏了,祖母疑心石老板卖的不是新鲜做的,或是以次充好,一时气愤,才会派张叔去找石老板问个究竟,正好在庄口看见了九婶的马车。若是换了别的日子,我们家便是想帮,也帮不上忙呢!”
    刘氏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果然是碰巧了,也是十五弟妹母子俩的福气。”
    卢老夫人冷冷一笑:“原是他们母子的福气不错,只是如今看来,这福气却是碍了人的眼了!我们祖孙俩不过是看在同出一族的份上,帮九房做了点小事,老十五夫妻俩都是老实人,感念几句我老婆子,就惹来闲话了。敢情我老婆子就该一辈子窝在家里,任凭族中人都死绝了,也不理会才好?!”
    刘氏脸色顿时有些不自然:“六婶怎能说这样的话?这原是好事,哪里就碍了人的眼?”
    “没碍了人的眼,你跑来问我这些话,又是做什么?!”卢老夫人直盯着她,浑身寒气逼人,“那天晚上救人的人这么多,你为何偏偏疑心我们家?!难道在你的心里,我就是个冷心冷情的?!既如此,不如索性把话都说开吧!我们请全族的人都来评评理,若是大家伙都觉得我老婆子救人有古怪,是不怀好意的,那我从今往后,就带着孙女儿走得远远的,不再理会族里的事,也不再跟你们来往,只管吃斋念佛,教养孙女,免得偶尔犯犯好心肠,就让你们觉得又被算计了!”
    刘氏满面通红,忙起身赔罪:“六婶熄怒,原是侄媳妇说错话了,不过是听人几句闲谈,就犯了糊涂。侄媳妇知道六婶向来最是慈悲为怀的,还请六婶饶恕了侄媳妇这一回!”
    卢老夫人扭过头去不理她,文怡小声道:“四伯母,您的话委实叫人寒心。我祖母原本没多想什么,不过是在九婶家里遇上十五婶,多说了几句话,觉得还算投缘,才上门探望了两回。那天晚上听说十五婶遇险,祖母二话不说就过去看望了,若不是十五叔病着,无力主持大局,我祖母也不会多管闲事。从九房回来后,我祖母还到庵里为十五婶和十七弟祈福了呢,原是一片诚心,没想到反落了埋怨……”
    刘氏听了,更加惭愧,又有几分埋怨九太太胡氏,她明明知道六房与九房是怎么开始来往的,偏又说这种话惹人误会!
    文怡瞧着她的神色,觉得差不多了,便回过头来劝祖母:“四伯母也是一时糊涂,听了别人的话,就当成说笑般问上一句罢了,祖母别多心。四伯母向来处事公正,待祖母也恭敬守礼,绝不会是那种背地里闲话伤人的小人。”
    卢老夫人面色和缓了些,刘氏见状忙道:“正是,六婶请放心,有侄媳妇在,绝不会再有这样的闲话传出来了!谁敢说一句嘴,不用六婶和侄女儿开口,侄媳妇就先骂回去!”
    卢老夫人淡淡地道:“罢了,老婆子脾气不讨人喜欢,行动就惹人嫌,你不过是受了我连累而已。说来也是叫人灰心,这年头,连好人都不能做了。我也不知道我是哪里讨了人家的嫌,不过是家境清苦些,早年间,我们六房何尝没有风光过?只是老爷当年没预料到老妻和孙女会有今天罢了。”她看了刘氏一眼:“你也不容易,我不怪你。说来长房虽是族长,族务却是你们两口子在管着,一年到头辛苦不说,有了好处,也不是你们的功劳,遇到坏事,却是你们在顶缸。都是一样的苦命人,我又何必跟你们过不去?”
    这话说得刘氏眼圈一红,几乎要掉下泪来,哽咽道:“有六婶这话,就够了……至少我们夫妻的苦处,还有人知道……”
    文怡掩下面上的惊讶之色,一直忍到刘氏离开,方才问祖母:“您方才……为什么要那样说?四伯父四伯母虽然还算公道,只是……”她顿了顿,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卢老夫人淡淡地道:“还能为什么?不过是为了结善缘罢了。长房是不能指望了,一族里,还有几房族人是能来往的。我们先对九房有了救命之恩,再交好二房,其余偏房旁枝里,也有几家老实的,可以来往。祖母先出面为你打点,将来便是祖母不在,你在族中也不会没有依靠。这才是刚开始呢,将来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她忍住酸楚,摸了摸孙女的头发,哽咽道:“若是依照你梦里看到的事,是不是因为祖母不在了,或是有心无力,你才会被人欺负到那个地步?”
    文怡忙摇摇头,也红了眼圈:“是他们不安好心罢了,跟祖母不相干!”
    卢老夫人叹了口气:“你也不必哄我。我到底是个诰命,官上总有人过问的。无缘无故,他们何必坏自己名声?”顿了顿,忽然直起身来,文怡忙扶住她,只听得祖母严肃地道:“你在梦里,都看到了什么?!且将一应事物,无分大小,都细细给我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