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鸾心下一冷,抬眼盯住“曹四爷”,对方只是轻描淡写地笑笑:“姑娘别误会,我们家做生意,一向是不仅限于一个行当的,也许明面上的店铺就只有那几家,但别的铺子我们也会参上一股,平日的经营不管,只在月末年终瞧瞧账本。近日我几次瞧见姑娘在城里出现,底下伙计们也说你经常出入几家卖土布、药材、米面的铺子,若说是日用采买,这次数也未免太多了些,而且你还特地要了结实耐磨不起眼的衣料,又打了偏小的新被褥,药材也做成方便携带的大小,更巧的是,茂升元新入手了一艘小船,装了可以住人的乌篷,显然不是用于载货的,接着你又去了铁匠铺子,买的是新柴刀,还是两把……”
    明鸾冷笑一声:“我还真不知道原来有人这么关心我们家还有我们家的亲戚平时都在做什么呢!”
    “曹四爷”面上仍是那一脸温煦的微笑:“章姑娘别误会,我也就是顺口问一句。前两日,京城总号有信来,提到一些事……我是担心姑娘的家人心里着急,会做出傻事来,又见姑娘连日采买物品,便让人去那几家铺子里问了一问。放心,没别人知道。”
    明鸾斜睨他一眼,看了看小花园的入口处。可惜了,园门外有四个人把守,而离开这华荣记的后院,又要经过前堂,那里有不少伙计呢,想要把眼前这人打晕也好,灭口也好,都不实际,只能跟他虚与委蛇了。
    于是她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外公家的商号虽然时不时捎些消息来,但跟你们不能比。你们在京城是有靠山的,消息也比我外公家灵通。听你这口风,似乎京城发生了什么大事。还是与我们家有关的,能不能请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曹四爷”有些意外:“你不知道。”
    明鸾冲他眨了眨一双无比纯洁无辜的双眼:“不知道,是什么事啊?”
    “曹四爷”迟疑了,顿了顿才问:“若你不知情,那你为何要采买那些东西?”
    明鸾露出狡黠的笑容:“是我先问你的,你告诉我。我再告诉你,如何?”
    “曹四爷”笑了笑。淡淡地道:“其实也没什么好瞒的,这件事许多人都知道,若茂升元德庆分号还未得到消息,想必是在路上耽误了,用不了几日你们就知道了。”
    “你管他们知不知道呢,既然没什么好瞒的,现在告诉我不行么?”
    “好吧。”“曹四爷”把事情坦白说了出来,也就是朝廷追究燕王罪责,当中提到了章敬与开国公府。罪名很重,但目前似乎还未有向章常两家问罪的动作。说完了,他又道:“朝廷不过是要问罪燕王,其余人等倒在其次。如今令伯父驻守辽东,有大功于朝廷,又是抵挡蒙古人南侵的重要将领。除非有明证指控他谋逆,否则是不会受到波及的。姑娘的家人不必惊慌,有令伯父在一日,姑娘一家也会平安无事。”
    明鸾早知此事,但还是故意露出几分惊惶之色,好取信于“曹四爷”,演完了戏。才拍着心口道:“多谢四爷相告了。我回到家一定把事情告诉祖父、父亲,请他们安心,就算听到什么坏消息,也别胡思乱想。”
    “曹四爷”笑着点点头,又问:“那你可以告诉我了吧?为什么要采买出远门用的物件?”
    明鸾见他已经认定自己有意出逃,便索性混淆视线:“好吧,我就老实告诉你,你可别胡乱说出去!是这么回事,上回安南前线征粮,我外祖家的茂升元就献了一批粮食,德庆这里有,广州那里也有,很是得了官府的好评,这事儿你知道吧?你们商号也有献粮,还比我们多呢。”
    “曹四爷”点了点头,皱眉问:“难不成你们这回又打算献粮了?秋粮还未下来呢,你们便是有个大商号可以倚仗,又能拿出多少粮食?”他们华荣记就已经是强弩之末,只勉强凑齐了五万石。
    明鸾道:“不是这样的。上回我们在德庆的分号也献了粮,因此得了柳同知的默许,让我父亲有了再次参加童生试的资格。我们一家人都很欢喜。但没想到后来知州大人说不行,事情就有了变化。现在又出了我二伯娘的案子,知州大人失了脸面,更不待见我们了,柳同知又不好再为我们说情,因此我父亲辛苦温习了这么久,居然做白工了,心里就有些不服气。”
    “曹四爷”有些明白了:“你们想靠献粮之功,为令尊再谋一次机会?”
    “哪有这么容易?茂升元又不是章家的产业。”明鸾重重叹了口气,“而且因为我们家的缘故,我外祖一家人这几年受了连累,日子也不好过。上回总号在广州献了大批粮食,得了广东指挥使司几位大人的好评,听说外祖家因此受惠,已经有了起色。这回大军又要征粮,我外祖家正打算再接再厉,争取再立一功呢。这种时候,怎么可能还要分心来顾及德庆这头?毕竟今时不同往日,我二伯父已经升了百户,就算没有功劳,我们一家子在德庆已经可以立足,不用担心会被人欺负了,外祖家自然要先紧着自家族人的利益啦。”
    “曹四爷”笑了笑:“这也是人之常情。”
    “确实是人之常情。”明鸾并不在意稍稍抹黑一下自家便宜老爹,“只是我父亲数月苦读就这么泡汤了,他心里不大好受,就希望能劝一劝总号那边。若是有余力,多少均些粮食过来,哪怕只有两三万石也好啊,他也就有了底气去求知州和柳同知两位大人了。但是分号那边不肯带话,父亲担心只是写信去的话,延误时日不说,功效也不大。原本他是打算亲自去一趟的,可咱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是不可能离开德庆的,他在卫所也有职司。更是脱不开身……”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意味深长地看了“曹四爷”一眼。
    “曹四爷”非常配合地自我脑补一番,替她接上了后面的话:“所以让你悄悄儿跑一趟,好说服你外祖家均一批粮食到德庆来?这主意倒也罢了,你去比令尊去强些。毕竟你是陈家外孙女儿,虽说年纪还小。但我到此地后也曾听说过姑娘的威名,想必这点路途不在话下,更何况茂升元也会派人沿路陪伴姑娘的。”
    明鸾满意地笑了笑,道:“这事儿说起来也是违规的,要是叫人知道了,定没有我们家好果子吃。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现在官府正为征粮的事烦恼呢,要是知州大人和柳同知知道我是为粮食去的,只怕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就怕知州大人心里有怨气。放我去了,等我带了粮食回来,就回过头跟我算账,那我不是很亏吗?所以还是瞒着人的好。曹四爷,我瞧你人也不坏,想必不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吧?”
    “曹四爷”没有回答。只是问:“你打算几时起程?”
    明鸾怔了怔,暗道一声不好。她不清楚征粮之事的进展,如果在这日程上漏馅了,岂不是糟糕?心念电转间,忽然有了主意:“原本是打算这两天就动身的,但现在二伯娘的案子有了新进展,恐怕一时半会儿都脱不了身。因此还说不准。”
    “曹四爷”叹道:“知州大人已经打算三日后起押第一批五万石粮食,这一批,你们是赶不上了。那五十万石原是分派给广东各地的,德庆能交上五万石,已经说得过去了,当然若是能再锦上添花,自然更好,但却不是必须。即便你能说服外祖家的伙计均出两三万石粮食,知州大人也未必会领情。”
    明鸾扁了扁嘴:“既然三日后起押第一批,那就一定有第二批了?”她才不信那个知州会满足于不功不过的成绩,他正等着要再压柳同知一头呢。
    “曹四爷”笑笑,也不再瞒她:“第二批还未有下文,若你们能出一把力,知州大人自然会领情。”
    明鸾忙笑道:“那就行了,不知这第二批是否已经定下了起程的日子?你告诉我,我好赶在那之前回来。”
    “大概要到下个月了吧,那时候秋粮也下来了。”
    “我明白了。”明鸾满脸都是笑,“多谢曹四爷相告,那我赶紧回家告诉家人这个消息。”说着便要起身走人。
    “且慢。”
    明鸾脚下一顿,回过头来,脸上的笑容有些僵:“什么事?”
    “曹四爷”微微一笑:“章姑娘,我们商号后日清早有船去广州,若你不嫌弃,不妨与我等同行?彼此也有个照应。”
    明鸾眨了眨眼:“不必麻烦了吧?茂升元已经替我们备好船了,多谢你的好意。”再次转身打算闪人。
    “那么……”
    明鸾又是一僵。
    “曹四爷”站起身,踱到她面前淡淡地道:“若是结果不尽如人意,姑娘还请放宽心,毕竟令外祖家也有力所不及之事。令尊即便能参加科举,成为秀才,姑娘一家也不会过得比如今更好了。”
    明鸾瞥了他一眼:“多谢提醒了。这种事自然是尽人事听天命的,我只要尽我所能去做了,也就无愧于心了。”
    “这话说得好。”“曹四爷”展颜一笑,倒显得比平日更俊朗了几分,“上回在路上见到姑娘,攀谈几句,就觉得姑娘是个难得的豁达性子,与别家女儿大不相同,今日再见,更叫人惊叹了。”
    明鸾皮笑肉不笑地道:“谬赞了。若没什么事,我就先……”
    “且不慢走。”“曹四爷”伸手拦了一拦,“有些事想要与姑娘商量。”
    明鸾的脸微微拉长了半分:“什么事?天色不早了,我祖父还在等我呢。”
    “放心,只占用姑娘一点时间,马上就好。”“曹四爷”拍了拍手,便有个婆子抱了一个一尺来高的麻布袋过来放下,很快又退了出去。“曹四爷”打开袋子,露出里头的物事,居然是马铃薯,不过是连着茎叶根的。
    明鸾正疑惑他拿这东西来做什么,便听得他道:“这是上回在路边见过的那几种海外奇花其中之一,应该是叫马铃薯。又叫土豆。我在自家庄子上试种了一些,这是其中一袋收获。看它的形状,若是用来做粮食,应该是食用茎块的吧?”
    明鸾点点头:“这是当然了,这东西应该产量挺高的,可以当主食吃。不过要注意搭配其他食物。”
    “曹四爷”目露疑惑之色:“我也听说此物产量应该不低,但不知何故。庄子里的人精耕细作,却只是收获平平?姑娘是否知道其中决窍?”
    明鸾立刻警醒过来,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这怎么可能呢?我不懂,只是听说过这是一种高产的作物,别的就不知道了。”
    “是么?”“曹四爷”笑了笑,“真奇怪,从认识姑娘那一天开始,姑娘说话的方式就让我觉得耳熟,我有位长辈也是这般说话的。”
    明鸾自然知道他那位长辈是谁。但也因此更加疑惑:如果说这个人只是曹泽民的堂兄弟却不是欧阳伦门下,又怎会见过欧阳伦呢?果然这人还是他们一伙的吧?便哂道:“这种搭讪方式只适用于初次见面的人,曹四爷不觉得对我一个小女孩说这种话很奇怪吗?”说完又用一种看变态的目光睨着他。
    “曹四爷”愣了愣,很快就明白过来了,顿时哭笑不得。他叹了口气,道:“章姑娘。你不知道,此物乃是我一位长辈极力要寻找的东西,只可惜找到的时候,那位长辈已经去世了。无人知道该如何种植它,如何让它成为高产的粮食,造福百姓。既然姑娘听说过它的事,不知能不能为此出一分力?”
    明鸾虽然很有兴趣在古代种一下马铃薯。却无意跟安庆大长公主手下的人多接触,便道:“我一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能出得什么力?曹四爷一定能找到更好的种田能手去侍弄它的。天色不早了,我真的要走了。”
    “曹四爷”上前一步:“姑娘连试一试也不愿意么?若能种植成功,也可造福我大明百姓啊!”
    明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曹四爷这么爱护百姓啊,以前真是误会你们了。不过这种事不是我该做的吧?我也做不来。”
    “曹四爷”怔了怔,苦笑道:“姑娘想必是在记恨我们师兄弟?其实……当年的事……”
    明鸾摆摆手,露出嘲讽的神色:“当年的事我不想知道,反正知道了也不可能改变我们家如今的情形。你若真有空,不如多花些时间精力在种马铃薯上头吧,如果真的能造福百姓,流芳百世,也能给你那位长辈添加光彩。至于我们家,从来就没打算跟你们交好,这里头可有人命在呢。你要是真有心,不如先帮忙说服你们支持的那位知州大人,别总在我二伯娘的案子上做手脚,损人不利己!”说罢甩袖就走。
    “曹四爷”愣在原地,微微皱起了眉头。随从自园门外走进来,看了看地上的马铃薯,轻声问:“郭四爷,她不答应就算了,您又何必与她一般见识?料想她一个小丫头,也不可能真知道如何侍弄这等新粮。”
    “曹四爷”——也就是郭四爷郭钊叹了口气:“我不是烦心这个,原也没指望她真能答应,只不过是想探探她的口风,省得章家人做出什么傻事来罢了。没想到却引出她这一番话来。”他转身问随从:“前些日子二哥病重,我也没心情留意外头的事,究竟是怎么了?章敞不是已经得了科举资格么?怎的如今又说没有了?章放老婆又出了什么事?那个知州是不是又犯糊涂了?”
    明鸾气冲冲地回到茂升元,没等多久,章寂与玉翟也都回来了,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明鸾有心问问他们是怎么了,但章寂与马贵说了一会儿话后,便一摆手:“回家!”明鸾只得套好马车上路。
    路上,她将今日在华荣记的经历细细说了一遍,对章寂道:“祖父,那曹四爷说的是真的吗?朝廷真不会对大伯父下手?”
    章寂板着脸道:“不可心存侥幸,朝廷不对你大伯父下手,不代表不会抓我们回去做人质,逼你大伯父屈从。那曹四只是说,如果你大伯父不是谋逆,就不会有事,可事实上……”他瞥了玉翟一眼。才继续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当年悼仁太子不就是这么死的么?”
    明鸾点点头:“您说得有理。我们还是要继续准备行囊,不过今天有了这一出,那曹四知道我要离开德庆去广州的事,倒要小心穿帮了。”
    章寂不知道什么叫穿帮,但也大致明白她的意思。道:“事不宜迟,今日回去就给你二伯娘做一场祈福法事。做完了就让虎哥儿生病吧。最迟明日,你们姐弟俩就给我上路。”
    明鸾犹豫地问:“我就这样走吗?我……我不放心你们……”
    “没事。”章寂淡淡地道,“今日在柳家与柳同知谈了几句,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有什么祸事。你此去也不是为了逃难,原是为求援去的。若能得指挥使司出手,将我等调去安全之地,与你大伯父、舅公们联络也方便许多,要出逃也更便宜。”
    明鸾想了想,勉强应了。暗暗告诉自己要快些把事情办好,这样也不必成天提心吊胆的。
    回到家,天色已经黑了。陈氏早已备好了晚饭,章敞却不知去了何处。章寂也不理会,只命开饭,陈氏与周姨娘立刻忙活起来。
    玉翟回房换衣裳。明鸾跟了上去,拉了她一把,悄声问:“你今天是怎么了?在柳家可见着他了?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呀?是不是有人给你气受了?”
    玉翟眼圈一红,道:“不要在我面前提他!他家不是好人!”扭头就要走。
    明鸾一把将她拉住:“你把话说清楚了,他家怎么不是好人了?二伯娘的案子,若不是柳公子执意追查,能有新线索吗?能把沈儒平抓住吗?柳同知待咱们家也算不薄了。他怎么就成了坏人?!”
    玉翟脸一红,自知失言,却还在嘴硬:“他家固然对我有恩,可他们不该纵容那个柳玦!你可知道柳家的侄儿做了什么?他居然跑到祖父与我面前来说,沈儒平必是冤枉的,沈家世代书香,不会做出这种事来,叫我们饶了他。真真笑话!他以为他是谁?柳家让这种人跑到我们面前撒野,还能是好人不成?!”
    “啊?”明鸾睁大了眼,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傻瓜,“那柳同知父子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柳大人只是赔了礼,说他侄儿不懂事,叫我们别与他一般见识,将人赶出去就完了。至于柳公子……”玉翟咬了咬唇,“他追查母亲的案子,原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将沈儒平丢进牢里,好坏了他堂兄要娶沈昭容的打算罢了。我就当是自己瞎了眼,从未认识过他,你以后休要再提他了,若再胡说,我就翻脸了!”这回是真的摔手走了。
    明鸾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想到她近日接连受了打击,现在宫氏也十有*是真的死了,也不与她计较,只是小声嘀咕:“你今天说得爽快,以后可别后悔。你当我爱管闲事呀?!”
    当晚明鸾便收拾了些简便行李,待为宫氏祈福的法事做完后,周姨娘故意当着前来看热闹的村民的面嚷嚷:“虎哥儿怎么了?是着凉了么?”然后不等别人细看,便一把抱起正跪在地上的儿子跑回房间,接着章家人先后进屋看了看,又请了镇上那位大夫来。
    那大夫本就医术不甚高明,见文虎脸色苍白,手脚冰凉,身上还有汗水,便说:“是着凉了。”只开了张方子就走了。章家人也不在意,过了大半个时辰,便找个借口让一个村民进屋,瞧见文虎身上长出了“红点点”,于是不到两刻钟,全村的人都知道文虎出花了。
    于是,在全村人的监督下,明鸾跟着周姨娘护送文虎上山养病,到了清早,却背着小堂弟从小路下山,踏上了前往广州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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