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慧嘉目不偏移片刻,紧紧盯住郁生。
    郁生是有情绪的,他心中仍有浓烈的爱与恨,梨园的生活显然并未将他所有棱角磨平,也并未使他失去最初的情感。
    这时,宋熠握住江慧嘉的手,又轻轻上前一步。
    他本来站在江慧嘉身旁略略偏后的位置,以保护的姿态扶住她的手臂。此时他却上前来了,开口道:“尊驾若有意重振郁家当年荣光,只凭如今剑走偏锋,与魑魅魍魉之辈相合,断然是不成的。”
    宋熠并不轻易开口说话,但他一旦开口,却竟比江慧嘉所言,还要更为切中郁生要害!
    郁生的情绪原本已临崩溃,宋熠的话更像是压垮了骆驼的那最后一根稻草。
    这厢宋熠话音一落,那厢郁生便抖着手脚剧烈一颤,喉间逸出一声犹如兽鸣的低呜。
    “你们……你们……”
    他用惊恐的眼神看向江慧嘉与宋熠。
    本来是他深夜潜入,行那刺杀谋害之事,一切看似都是因他主动而起,所有的主导权也都应该掌握在他手中。
    然而如今的局面,却仿佛是宋熠与江慧嘉两人守株待兔,早编织好大网,只等他这只傻狍子落进来呢!
    ——好像这个才是事实的真相!
    否则,又要怎么解释这两个人竟一个赛一个地表现得对他了解无比?
    江慧嘉看起来只是弱质女流而已,她却能在瞬间出手将他反制住。这要说不是早有准备,谁能信?
    宋熠最后这句话里,言语中蕴含的某些意味,更仿佛隐隐蕴藏有“招安”的意思!
    是了,他们郁家曾经风光无比,一门双相,五代皆进士,清流名声,富贵权势,煊赫一时,哪样不让世人仰望推崇,艳羡嫉妒?
    如果不是一朝获罪,如果不是一朝获罪……
    郁生心中惨痛无比,他不过是三房幼子,家中出事时好险未满十五岁,又被有心人作保,这才没被流放去那蛮荒苦寒之地,反而留在京城,入了梨园教坊。
    当然,事实上留在京城也未必好过被流放就是了,其间种种难堪甚至比之流放犹有过之!
    郁生跌跌撞撞在地狱中活下来,全凭心中一股执念支撑。
    为了达成目的,数年来他不人不鬼地过着,背后当然也少不了跟某些人某些事牵扯上头。
    他背负了绝大的秘密,又自觉这一切秘密都掩藏得极好,哪里能想到,竟然在这一会本来十拿九稳的出手中,被怎么也料想不到的人,一层层揭开了皮骨!
    何其可怕!
    如今分明是春末夏初,即使是半夜,气温也绝不寒凉,可郁生却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在冰天雪地里,身上似无寸缕。无尽的难堪与冰寒将他包裹,使他从血液到骨髓,仿佛都要被冻住了般。
    郁生的牙齿被咬地“咯咯”作响,他看向宋熠的眼神从惊恐到绝望。
    他恍恍惚惚又听到宋熠在说:“郁老在世时何等气节,当年大同守边,他一介书生,然而纵横三族,运筹帷幄,西辽与契丹当年分裂,当有郁老绝世之功……”
    是了,祖父就是这样了不起的人。
    郁生听得自豪,更觉心痛。
    然后,更听得轻轻的话语自宋熠口中说出,他说道:“惜乎前辈英豪,可叹后辈不肖。郁生,如今应天府瘟疫横行,正是翻上举兵的大好时机。只是尔等谋事若成,只怕这生灵涂炭之所,便不止应天一府之地了。郁老若在天有灵,不知该如何直视尔等?“
    声调虽轻,却如晴天霹雳。
    不得了!被说到最可怕的隐秘了!
    郁生瞪大了双眼。
    他什么都知道,他怎么真的什么都知道!
    郁生心中终于轰轰响起连绵惊塌,如雪山崩倒,大河溃堤。满江瑟瑟,一泻千里。
    宋熠是谁?他不过一介寒门,他又怎么会知道这许多?
    是不是他们谋划的许多事情其实早已落在有心人眼中?如果是这样,那他们做这一切还有意义吗?
    宋熠到底知道什么了呢?其实宋熠还真没有郁生猜测的那样,知道多少东西。
    就连郁生其人,他也不过是在两年前偶尔听江慧嘉提过一嘴,江慧嘉甚至不曾与他细说过其中详情。
    这一方面,江慧嘉向来是尊重病人隐私的。她跟宋熠虽然无话不谈,但也没必要连病人的八卦都谈。当初要不是因为事涉郑家,又牵扯到景安王,江慧嘉还自觉听到了危险的大秘密,这种事关病人私情的事,她根本不可能特特拿出来跟宋熠说。
    但江慧嘉说得收敛,宋熠对她的事情向来上心,尤其年初太子遇刺一事,牵扯到的谜团太多,郑家更是表现暧昧,宋熠便由此开始更多地探寻了其中细节。
    他记性极好,不说达到十成过目不忘的程度,也足有八九成。但凡是曾经留意过的事情,他更是从不会忘记。
    江慧嘉与郑家最初是怎样牵扯上的,他当然是牢牢记在心里。
    进吏部以后,他就开始暗中留意郑家的诸多关系。
    吏部是总领天下官员任免、考课、升降、调动的部门,郑家在吏部经营极深,郑老太爷如今虽退了下来,可吏部里却留存着太多他曾经的门生故旧。
    但毕竟又有人走茶凉一说,因此,郑家对吏部的掌控,是既明显又隐蔽的。其中盘根错节,蛛网密牵,简直可怖。
    而越是如此,则一方面这个网络庞大,难以撼动,另一方面,这层层关系来往又难免留下痕迹,无法全部遮掩。
    宋熠进入吏部,学的是宏辞,没有明确职务,没有实际官位,虽说是状元郎,可做的事情,却并不比底层的书吏高到哪里去。
    当然,同批进士们明面上基本都是如此,这也是历来授官的规则。
    宋熠擅于利用规则,他在底层也如鱼得水。
    不仅翻看了历年沉积的无数卷宗,更与各级小吏有所结交。有意无意间,自昌平帝登基以来的诸多官员任免、调迁等各种信息已在他心中交织成密密麻麻一张关系图。
    这张关系图平常看来全无用处,然而一旦调动起来,明眼人却能从中分析出无数可怕的信息。
    而后,宋熠联系如今,心中陡然就生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可怕推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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