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熠到底会不会愿意为江慧嘉抛生死,这种问题昌平皇帝是没有闲情去知道的。
    他也没有当场答复江慧嘉,到底要不要让她去主持治疫,而是叫她退下后,又召了周局判入宫相谈。
    江慧嘉出宫之后没有回枯草堂,而是从天街直走,直接去了尚书省的吏部官署。
    因她是坐宫里的马车出来的,这一路倒是没有遭到阻碍。她叫赶车的内监将马车停在一侧角门边,自己就坐在马车里等宋熠出来。
    这个行为其实有些高调,虽然她人是坐在马车里没有出来,也不曾叫人去吏部通禀什么,可她坐的这辆马车已经足够显眼。
    吏部的人就算想要装作看不到都不行!
    很快有守门的小吏员奉命来问,江慧嘉便从窗边掀开半边车帘,露出了面容,微笑道:“是我冒昧了,也不必通禀什么,我只在此等人。我家夫君是今科状元宋熠,等他散班,我与他一道回去。”
    她虽然表现出了默默等在一边绝不打扰谁的姿态,可越是这样,反而越惹得人猜疑纷纷。
    尚书省是随便谁都可以进来的吗?宫里的马车更不是随便谁都可以坐的!
    宋熠是寒门出身,这一点大多数人都知道,可宋熠的妻子居然能直入宫闱,甚至还有有品级的内监为她赶车,这就超出太多人意料了。
    小户间里,宋熠正伏案抄卷宗呢。他虽然说是到吏部来学习,可实际上并不是真的只学习,许多繁琐的杂事,最适合吩咐如他这等新科进士来做了。
    你还别抱怨,这里头门道很多,抄个卷宗甚至都算不上被刁难。
    宋熠是极聪明的人,虽然出身不高,但他风度学识样样不缺,很多繁琐的杂事到了他手里,不但能做得井井有条,他还能抽丝剥茧,不动声色地从里头学到很多东西。
    可他有一点却有些缺失,相比起许多会钻营的同年来,他一不会逢迎拍马,二不喜招摇聚会,往往散了班就回家。就算是在同科进士里有几个好友,更有几分文名,该遭排挤的时候也照样容易遭人排挤。
    更不必说,如今的吏部右侍郎可是郑家大老爷郑同铭了!
    郑同铭是郑锦逸的父亲,而郑锦逸与宋熠之间的恩怨,那简直不必多说。当日金殿点状元时二人的当殿对辩,至今还在士林间流传呢。
    郑同铭甚至不必亲自出面针对宋熠,自然就有下头的人会不着痕迹地悄悄留难。
    许多事情都是心照不宣的,谁叫宋熠没后台呢?
    偏偏这个时候江慧嘉竟坐了宫里的马车过来,这下子,不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也足够在底下惹起小小一片波澜了。
    宋熠听到消息,被上峰钟主事叫出去的时候,钟主事都比平常热情许多。
    他从官署里走出去,走过几道门廊,更有同科的进士对他说:“宋兄不厚道啊,竟有这样的根底都从不与我们说!”
    宋熠哈哈一笑:“托诸位吉言,我竟多长出几分根脚来了……但愿这根脚不要是虚的,否则架不起来,再摔着人,我可就是个笑话喽。”
    他抱了抱拳,潇洒大步。
    说话却是滴水不漏,还毫不避讳地自嘲自污,偏偏又叫人摸不准他的路数。
    这倒不是宋熠一定要故作神秘,而是他自己心里也惊疑呢。
    他深知,若不是有要紧事,江慧嘉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乘坐宫里的马车来找他。
    宋熠脚步越走越疾,到了马车边上,掀了帘子,反被江慧嘉一把拉进车里。
    “娘子!”宋熠一惊,他看到江慧嘉脸上尽是凝重神情。
    江慧嘉看着他,伸手轻抚上他的脸颊,又将自己的脸靠到他脸颊边,忽然叹了口气:“三郎,我有些后悔了……”
    宋熠眉头一跳:“发生什么事情了?”
    江慧嘉心里并不平静,她在宫里表现得那样镇定,可出了宫,这时候却是万千思绪。
    在向皇帝提要求时,在为宋熠讨官时,她都是那样理直气壮,然而这个时候匆匆出来见到了宋熠,她反而竟有退缩之意。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她此时方才别有体会。
    她没有她以为的那样大无畏,在看到宋熠的这一刻,她竟然生出了退却与害怕。
    “应天府爆发了瘟疫,皇上今日召我进宫。”江慧嘉不知道,她此时虽然尽量镇定,但她看向宋熠的双眸中却是秋水波澜,光照粼粼。
    这终究泄露了她的心绪。
    她害怕的不是自己要赴险,而是突然怕了,她居然理所当然地在没有询问宋熠时就将宋熠拉下了水。
    宋熠却竟然没有十分惊讶,他在知道江慧嘉这个时候来吏部时,就已经有要面对大事的心理准备了。
    这时听到瘟疫的消息,他心里反而生起果然如此的感觉。
    宋熠的手也轻抚到江慧嘉脸颊上,似乎是柔缓地将她捧起:“娘子是不是想去治疫?”
    江慧嘉道:“我主动向皇上请命,请求皇上允我主持治疫。”
    她拉开宋熠的手,凑到宋熠耳边,用极轻的声音说话。
    这是为防声音从车厢里传出去。
    宋熠便也凑到她耳边道:“我随娘子同去。”
    他的气息温热还带着湿气,缠绵在江慧嘉耳边,还从她颈间一直下透,仿佛要透进她心房里。
    江慧嘉一下子就感觉到自己全身都似乎浸泡到温水中去了。
    虽然是说着严肃的话,但他们的动作却近似于耳鬓厮磨。
    气氛顿时就变得莫名轻松起来。
    江慧嘉喃喃道:“我想你也是要与我同去的,便是我劝你不要去你也一定会要去。”
    这说的什么话!
    宋熠:“……”
    他一下子生出哭笑不得的感觉,心中却涌上一股无法言述的情感。这使他陡然生起冲动,忽地就张开双臂,紧紧地将江慧嘉搂进了怀里。
    他搂得那样紧,那样用力,简直像是要把怀中人整个都嵌进骨血中。
    “是……”他声音略哑,“我必是要与你同去的,你劝与不劝,同意不同意,我都一定要去。”
    江慧嘉“嗯”了一声道:“所以我当时便对皇上说,请他封你一个官,与我一同去治疫。”
    宋熠:“……”
    他都要哑口了,最后好不容易发出声音,却只是一串低笑。
    嗯,我家娘子不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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