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谢祭酒回到正房。
    谢夫人上前来替他更衣,谢祭酒却摆手,自己解了外袍,沉声道:“夫人,蕊娘的夫婿你如今物色得如何了?”
    谢夫人一怔,笑道:“自然是还在挑着呢,咱们的女儿,岂有不千挑万选之理?”
    “千挑万选?”谢祭酒却竟然哼声道,“夫人切莫挑花了眼才好!”
    谢夫人暗惊,这位今儿是吃火药了?
    “可不是早花了眼么?”谢夫人压下心惊,仍笑道,“满京城贵族少年,并不是没有好的。只是那太好的咱们也攀不上,一般好的又要忧心他前程,又要忧心他家业。害怕挑到的人家太复杂,咱们蕊娘过去受苦。唉……”
    她这全是一片慈母心,往日里谢祭酒对她这番心肠也是只有赞同的。
    这时却讽笑道:“怕蕊娘过去受苦?哼!你女儿心眼那样多,想来都只有她欺负别人的,旁人还能叫她受苦?”
    谢夫人再压不住心惊,终于惊喊道:“老爷这说的是什么话!蕊娘可不只是我的女儿,更是老爷您的女儿啊!老爷今日竟做如此言语,可是蕊娘哪里做错了?老爷好歹叫我知道,我才好教她!”
    说着说着,她眼中垂下泪来:“老爷便是要判刑,至少也叫我知晓罪在哪里好不好?”
    到底是结发夫妻,谢夫人都垂泪了,谢祭酒顿时心软,终略放缓声音道:“你掌管内院,今日蕊娘究竟做了什么,你能不知么?尤其是那云鬟……”
    说到云鬟,谢祭酒忽然一顿,表情一瞬间竟变得十分奇妙。
    谢夫人暗暗皱眉,她是当家主母,谢蕊做了什么,就算她当时不知道,事后也没人敢瞒她的。
    可是老爷为什么提到云鬟时神情竟如此奇怪呢?
    正暗自思量着火时,谢祭酒忽然一击掌,眼中精光大放,并似着魔般大笑起来。
    他大声诵起了诗,是一首七律:
    “门当碧落起云烟,步步高登路接天。吞石抱崖盘曲树,架虹空雨带飞泉。
    痕留画景山屏列,韵入琴声水涧悬。樽酒醉人诗触兴,村烟积霭翠来前。”
    诗意飞扬,语境优美,写景写意,斑斑如画。
    着实是一首好诗!
    谢夫人忙道:“真是好诗,我从前竟不曾听过。”
    “你当然不曾听过!”谢祭酒大笑道,“你再将这诗倒过来念试试?”
    “倒过来?”谢夫人恰好记得后头两句,便慢吞吞地回忆,一边磕磕绊绊的念,“前来翠霭……积烟村,兴触诗人醉洒樽……”
    只念了两句,后头她记不得了。
    但两句也足以使她吃惊道:“这是什么诗?怎地倒过来念竟也十分通顺?”
    谢祭酒站起来,在屋中团团踱步道:“你当然不知道,这是回文诗!顺读倒读皆能成诗,结构十分精巧!”
    双掌一击,合在一起,口中翻来覆去低念此诗,只觉得满口诗韵,简直念不够!
    “我先前记挂着旁的事,一时竟未察觉此诗原是回文诗!”他又大感遗憾,“满堂尽是读书人,竟无一个察觉到宋鹤轩做的原来是回文诗!”
    心中赞叹惊艳罢了,忽然灵光一闪道:“夫人!夫人以为,能做此诗之人,才学如何?”
    谢夫人磕磕巴巴道:“当然是极好的,满京城也少有人能及吧?”
    她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很是读过些书的,算不上有多厉害,但基本鉴赏能力不缺。
    谢祭酒显然对宋熠十分欣赏,只赞道:“何止是满京城少有人及?我瞧着满天下也少有人及!”
    又笑起来:“哈哈!此人年少英俊,诗才了得,文才也十分不弱。前日他递文帖到我这里,我瞧着那篇君子不器便写得很好。夫人,蕊娘的夫婿你既是挑花了眼,不若便由我来替你荐一个女婿可好?”
    谢夫人顿时失色,强忍着恼火,忙道:“老爷说的写诗的这位,姓甚名谁?哪里人士?今年多大了?”
    这完全是丈母娘考查女婿根底的架势了,谢祭酒高兴道:“宋熠宋鹤轩今年未及弱冠,荆湖南路宝庆府人,还是荆湖南路今秋解元。虽是寒门出身,但未来前程却不可限量!”
    谢夫人觉得他高兴得很碍眼,但不好反对太明显,只道:“未及弱冠是多少岁?十八还是十九?”
    “倒未太注意。”谢祭酒皱眉道,“总归十分年轻便是,十八与十九有甚么区别?”
    谢夫人忍着气,白他一眼道:“当然有区别,这年纪若是大一两岁,焉知人家不曾成婚?他若是已有家室,我们蕊娘还能嫁一个二婚的夫婿不成?”
    这也有道理,谢祭酒若有所思道:“他这样少年得志的读书人,通常不会太早成婚的。”
    谢夫人只道:“打听清楚了断没有错的,老爷不必多操心了,这些事情本来便该我们后宅妇人管的。老爷只管放心,妾身必叫人将他底细查探个兜干净!”
    谢祭酒遂不再多言。
    两夫妻说说话,夜色越发深了,谢祭酒便叫谢夫人熄灯。
    “啪!”灯烛熄灭。
    宫城深深,陷入黑暗的福宁殿中,忽然发出“砰”地一声响。
    总管太监徐德忙快步入内,急道:“陛下!”
    “掌灯!快掌灯!”昌平皇帝带着愠怒的声音在空旷寝殿中猛地响起。
    徐德亲自掌灯,依照习惯,他只点了两盏灯烛。
    很快,一片黑暗的寝殿中便燃起了幽幽的光亮。
    光线并不太强烈,因此显出了夜的柔和。
    昌平皇帝手撑着额头,皱眉起身。
    徐德弯身近前,柔声关切道:“陛下哪里不适?”
    昌平皇帝道:“夜太凉了,朕睡不着。”
    他的语气经过方才掌灯的片刻缓冲,已经平和了下来。
    徐德悄悄松一口气,笑道:“那小的给陛下披上衣裳,殿中再加几个炭盆可好?”
    皇帝皱眉道:“加什么炭盆?还嫌不够闷么?”
    徐德忙道:“不然叫几个女史进来,给陛下说书解闷?”
    “朕是三岁小儿么?还要听书入睡?”皇帝笑斥了一声,又道,“徐德,近日来京中可有趣事?不若你与我说两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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