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熠,荆湖南路今秋解元,不但出身宝庆府,他甚至就是粟水县人士。”
    人群中,两名青年站在一侧,低声交谈。
    江慧嘉耳朵极灵,他们虽然站得远,声音低,可江慧嘉却偏偏听见了他们的说话声。
    她似不经意般扫过二人,只见其中一人却是识得的。
    在长沙城的时候,江慧嘉曾经远远地见过这人。他便是号称岳麓书院三大才子之一的郑青元,郑家旁支子弟,在今年的乡试中,他考中第十名。
    他旁边的青年江慧嘉倒不认识,但看他们说话时的姿态,却也对他的身份隐有猜测。
    这时陈睿就站在铺好了纸笔的桌案前,昂首笑道:“宋兄,请。”
    他抬手虚引。
    宋熠与江慧嘉并排走近,到了桌案边时,宋熠却让到一旁。
    江慧嘉一手提起笔,另一手拈开宽大的衣袖。
    陈睿一下子就惊了:“宋兄,你这是?”
    他对面先前与他针锋相对的青年大笑起来:“陈颂之,你请来的这位似乎并不将你放在眼里啊!”
    江慧嘉提笔蘸墨,并在一旁的草纸上试看墨迹浓度。
    宋熠侧头对陈睿道:“陈兄,我身旁这位江兄弟,论及书法造诣,更胜于我,稍候可好?”
    陈睿面色稍变了变,侧看一旁周常,只见周常对着自己呲牙。
    这时候江慧嘉已经试好了墨,并开始在铺好的宣纸上落笔写字。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
    她写得不算快,然而落笔之时笔尖舒展,墨色的字迹随着她手腕的轻动,真如行云流水般,挟着一片说不出的飘逸古雅之气跃然于白色宣纸之上。
    桌案的高度是适合站立书写的,江慧嘉提笔悬腕,气度闲逸,离得近的几人已经能看到她笔下字迹逐渐显露出来的旷雅面目。
    原本还有些漫不经心的众人逐渐收敛了议论声,几乎是用惊恐的目光看向江慧嘉。
    陈睿也目光回收,他甚至忍不住脚步上前,并探了头,一双眼睛就直勾勾地盯在江慧嘉笔下字迹上。
    莫说是移开视线了,就是一个眨眼都舍不得。
    气氛是会传染的,很快,全场就安静得落针可闻。
    王羲之《兰亭序》被历代书家共推为“天下第一行书”,尤其盛赞其飘若浮云,矫若惊龙,遒媚劲健,绝代所无!
    世上临摹兰亭序者太多,得其形者甚众,得其神者又有几个?
    而如今江慧嘉笔下的兰亭序,不说矫若游龙,翩若惊鸿,却也称得上遒媚劲健,自有一股不同俗流的潇洒姿态。
    在爱字之人的眼中,这一个个墨色的字迹竟像是活了般。
    真仿佛是穿越了古今的精灵,采撷了历史的遗篇,在无尽时光长河中,翩然起舞。
    墨色虽新,其意却古!
    “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江慧嘉再次蘸墨,终于写下最后一行字,落下最后一个笔画。
    此时敞厅外雪尚未停,忽然大风吹起,漫漫飞雪如同挟裹了满天柳絮,呼呼就往敞厅中吹来。
    围观众人连忙纷纷奔至晾挂了字幅的木架前,挡风的挡风,收字的收字。
    大风也吹起了江慧嘉的衣袖,衣袖飞起,当真是清风入袖。
    她将毛笔搁至笔架上。
    一旁陈睿忽地闪身而至,在谁也没能反应过来时,一把捧起了墨迹尚未完全干涸的字幅,就哈哈大笑起来。
    “字是我的啦!江兄!江兄这幅字送我如何?”陈睿捧了字,如奉珍宝般躲至一旁,又想将字收进怀中,又似乎是怕破坏了墨迹笔画的模样,小心翼翼,激动万分,“不!不必送!我出……一千两!不是,三千两!我出三千两购买这一幅字!”
    “竖子!”几个士子反应过来,顿时挡风的也不挡风了,就往陈睿这边跑。
    “好个无赖!谁说这字要卖你了?快些拿出来!这位……这位江兄是吧?江兄,他陈颂之最纨绔,你这好字到他手中全是埋没,不如卖我,我也出三千两!”
    “呸!你们这一个个的脑子里全是钱,简直臭不可闻!我辈读书人,岂可用金钱衡量书法价值?江兄,你这篇兰亭序,我拿前朝大家欧阳询真迹同你换!”
    一个个声音纷纷乱乱。
    陈睿大声道:“罗庆和你少满嘴胡话!你那里能有欧阳询真迹?骗鬼鬼都不信你!江兄,欧阳询真迹换你这幅字,我是不信的,但我家里多的是我家老爷子的书画真迹,我拿一幅来换你这幅兰亭序,不辱没你吧?”
    用欧阳询真迹换江慧嘉这幅字,这当然不可能。
    这显然是有人说顺了嘴,随口乱说呢。
    但要说是用陈骥的书画来换江慧嘉的字,却显然很有可能。
    因为陈骥还活着呢!
    陈睿是陈家的嫡系子孙,他手上还怕拿不出陈骥的书画?
    但即便如此,陈睿这样的说法,也足可见他对江慧嘉评价之高。
    倒是一旁周常的声音弱弱地响了起来,提醒陈睿道:“颂之,我们不是要打赌,赢了的可以到隐逸胡同换取兰亭真迹吗?”
    陈睿跳起脚道:“什么兰亭真迹!谁知道是真是假!你真信人家兰亭真迹是几份摹本能换来的?如今传世的都是摹本,我瞧着还不如江兄手书这份来得实在!哈哈!”
    他简直颠三倒四,说黑也是他,说白也是他。
    木架旁,手上正卷了一幅字的费海冷冷向他看来,鼻间轻哼。
    陈睿捧着字,得意地大笑:“费仲渊,睁大你的眼瞧好了,可莫要说瞎话,你自己说,如今江兄的字,与严兄的字相比,谁强谁弱?”
    费海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好半晌,他冷声道:“都是仿写先贤,学习而已,何来强弱之分?严兄多年功力,能得几分形。这位……江兄,难道便能写得以假乱真不成?”
    这简直是偷换概念,但他也不敢说严旭华的字比江慧嘉的写得好。
    陈睿又要讥笑,忽然一直站在一旁的郑青元和他身旁与他略有几分相似的青年一起走了过来。
    郑青元就对着江慧嘉和宋熠一同拱手道:“宋兄,江兄,当日一别,今日倒又相见了。”
    事实上他从前见过并交谈过的只有宋熠。
    他又指向身旁的青年,介绍道:“这是我家嫡支长兄锦逸。今日见得江兄好字,我们都十分喜欢,改日江兄若是得空,还请与宋兄一同到我郑家来,共探书道如何?”
    陈睿:“……”
    忽然好像感觉自己有点傻。
    眼前这位江兄他人就活生生在这里呢,就是想要他的字,也不必争抢,只请他多写几份不就是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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