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宋熠恍惚体会到了一种情感。
    他忽然深深感觉到,倘若能使眼前人永葆如花笑靥,令她朝朝暮暮都在身侧,每一日夜都有欢喜,仿佛这才算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欢喜。
    宋熠心中又生起恐慌。
    她从何而来?她为何而来?她会不会走?
    又或者,这一切本是他庸人自扰,其实她就是江慧嘉,不是别人,不是旁的谁。
    她与他有婚书为证,有三媒六聘,他们是结发夫妻,本就是一辈子都要在一起,相守一生的。她走不了,他又岂能让她走?
    “三郎?”江慧嘉等着宋熠评判她的画,见他忽然发怔,就又唤了一声。
    宋熠凤目微垂,遮住眼中汹涌的情感,缓声道:“娘子画得极好,不输当世名家。”
    江慧嘉没想到他给的评价这样高,就惊了一下,随即嗔笑道:“要夸我也不必夸得这样假,什么当世名家,说了我都不信你!”
    宋熠又抬了眼,深如墨画的眼眸中一切情绪都已收敛。他微微笑道:“我府试时在府城也参加过几个文会,见过一些名家画作。在我看来,所谓名家的确不过如此,不如娘子远矣!”
    江慧嘉看他说得诚恳,当下是真惊了。
    难道真的是她水平突飞猛进?还是说今世的名家都是草包?
    江慧嘉知道,艺术圈子里其实多的是沽名钓誉的人。在现代的时候,以她的水平,如果好好参与运作,要得一个青年著名画家的名头倒也不难。
    但她不屑这样做。
    这有什么意思?自己是什么水平自己心知肚明,就算得了这样一个虚名,到了许多年后,历史也会检验真假。
    当这个“家”那个“家”泛滥成灾,江慧嘉甚至觉得,自称自己是某某家都是一种羞耻。
    她写字画画都是自幼形成的习惯,她不介意用这项技能为自己谋得应有的盈利,因为这是等价交换,她付出劳动得到报酬,天经地义。可她不屑于沽名钓誉,强抬身价。
    不到一定境界,旁人称你一声某某家,你就真好意思应?
    她嗔宋熠道:“你说的那些名家一定都是草包,我可不与草包相比。”
    “娘子何必妄自菲薄?”宋熠深深看入江慧嘉眼中,温声道,“在远近虚实与色调变换等笔法上,娘子实有创举,单只这一项,娘子便已自成一派,胜过庸人无数。”
    自成一派!
    江慧嘉这下心惊,与方才又有不同。
    她才恍然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宋熠居然说她自成一派,这个词被用出来,那范围就可大可小了。
    真正能够独立开创出流派的名家,是可以被称之为宗师的!
    她这才深觉自己太过大意。
    工笔画的发展延古至今,从唐朝末年到二十一世纪,这中间就是一千多年的差距。大靖朝是紧随在唐朝之后的朝代,也就是说,江慧嘉的画技领先大靖朝的当今水平一千多年!
    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就算这一千多年来工笔画的发展慢得像龟速,经过一千多年的慢爬,乌龟也能追上兔子了。
    江慧嘉深觉在国画等传统艺术上的成就,现代人总是不如古人,因此就下意识将近现代以后兴起的一些绘画技法看低了些。却忘记了,同一领域上成道者固然太少,在比不了意境的情况下,大多数普通人可不就得看技法?
    她几乎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了,无措了片刻,又听宋熠道:“娘子这一句诗也题得极好,格律韵致都有,更难得的是切题切景,意趣非凡,堪称佳句!”
    他说的是江慧嘉在画上的题字:“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宋熠是真心称赞,他口中细细咀嚼这一句诗,只觉得越读越有趣味。
    诗句语意传神,措辞精妙,更难得的是,虽然意境高妙,造句却又通俗易懂,俨然是雅俗共赏,实在难得。
    宋熠又道:“从格律来看,此诗前头应当还有两句才是。”他看向江慧嘉,“娘子,前两句可否赐教?”
    江慧嘉脱口而出:“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
    宋熠便接着轻吟道:“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好诗!”他深幽的双眸中含着脉脉的笑意与欢喜,一瞬不瞬看住江慧嘉。
    江慧嘉:“……”
    都要懵了好不好?
    她才又想起,这首《小池》的作者杨万里是南宋人!
    大靖朝没有杨万里!
    大靖朝以前也没有杨万里!
    宋熠这样称赞,他以为这首诗是她写的?
    江慧嘉从来到这个陌生朝代以后,首次这样紧张。
    她心跳加速,手心中不自觉地冒出汗意。她绝没有要抄袭的意思,更不愿将前人作品据为己有。可她要怎么解释这首诗其实不是她写的?
    继画作之后,她今天又露出了第二个破绽!
    宋熠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清楚看到了她眼底一闪而逝的慌乱。
    但江慧嘉还是很快镇定了下来,她故作无事地笑道:“是呢,的确是好诗!我当初在书上看到这首诗时,也觉得十分惊艳,因此印象深刻,就记忆了下来。只可惜那时候年纪还小,只知道记住这首诗,那书却被随意放置,后来竟找不着了。”
    这解释,是欲盖弥彰!
    宋熠看她这样子,竟觉得有些心疼,都不忍再追问她,当下转移话题道:“娘子作此画,是想当做刺绣底稿售卖?”
    江慧嘉忙道:“正是!”紧接着又道,“不过照你的说法,这画竟然画得十分好,那我可不贱卖了!”她眉眼轻弯,略带得意道,“这画我要自己收藏!”
    哪里还敢卖!就被宋熠简单指出这两点都要吓死人了,这种东西拿出去卖,那不是自找麻烦?
    宋熠深以为然道:“是值得好好收藏。”又道,“改日买些工具回来,我为娘子将此画裱好。”
    江慧嘉奇道:“你还会装裱字画?”
    宋熠笑道:“上回府试,去府城的时候学的。”
    他两次提到曾经府试,语气都十分寻常,似乎浑不在意自己的科举之路就此被生生截断了。但或许是今日宋熠的宽容,又或许是这些日子以来他常有的那些体贴,江慧嘉听到这话,心下莫名地竟是一痛。
    她扪心自问,真的忍心看着宋熠就此残疾一生吗?
    不!
    她不忍!
    因此她早已做下决定要借张大夫的掩饰为宋熠治疗。
    可从前她这样想的时候,只是想着顺势而为,实际上心里是半点也不着急的。然而此时此刻,不知为何,她竟换了心态,首次如此迫切地希望着张大夫能早些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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